高占和

????本故事并非虚构，其梗概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间一个真实的故事。

????????????????????????????????????????????????????????????????——题记

????李老太太迷山了。

????当憨子发现李老太太迷山的时候，已是老太太进山的第四天早晨。

????憨子和李老太太住邻居。老太太孤身一人，年轻时丈夫迷山，全林场的爷们儿们找了整整三天杳无踪迹，从此，老太太就一个人守在林场东头的那间小木屋里。

????憨子是上东北跑盲流时落足青沟林场的。那时林场才几十户人家，正缺劳力。憨子路过林场时正赶上林工归楞，一搂粗的原木两人半截杠还趔趄，他凑上去说：“给俺试试。”他换掉两个人，自己肩起半截杠稳稳地上了楞。那年憨子二十岁。场长看看这个车轴般壮实的小伙子，说：“在这干吧！”憨子就成了这里的一名林工。

????憨子力气头儿足，干活实在，年年当劳模。没几年便娶了场里最俊俏的二丫做媳妇。

????二丫也年年是劳模。俩人出双入对好日子刚开个头，二丫却在一次会战中在山里受了阴寒?，腿疼得挪不了步。憨子为她访遍山里远近的医生都不见效，一晃就是五六年。

????邻居李老太太特别善良，没时常过来帮助二丫料理家务。憨子看在眼里，心存感激，老太太劈柴担水之类的重活他趁早晚的功夫也给包了。长了，两家人就跟一家人似的。

????那天早上天特别蓝，丝缕云雾都没有，整个天宇宛如一块剔透无边的碧玉。这是采山难得的好天。老太太将已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个鬏，再将银簪一插，就利落了。那银簪是老太太年轻时丈夫送的定情物，这些年老太太一直别在头上，仿佛丈夫每天都在陪伴着她。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透雨，山里的蘑菇木耳一定鲜灵着呢。吃完早饭，老太太莫名其妙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苕条腰筐便出了门。老太太在山里转了一辈子，常常也不搭伴，一个人就往山里钻。那时山货好采，进山不用往深处走就满载了，也不容易出啥危险。但老太太每次进山还是要跟二丫打个招呼，山里人习惯了这种规矩，进山时总要有人知道。今儿不知咋的，老太太却忘了告诉二丫，到山根儿时忽然想起来，回头看看离家已挺远，就没往回走。

????第三天头儿上，二丫忽然想起大娘这两天咋没过来呢？想去那院看看，腿却实在挪着费劲。憨子在山上清林出去就是一天，晚上回来已是上灯以后，又累又乏，饭锅刚烧开，倒在炕上就打起了呼噜。二丫又想起老太太，想让憨子过去看看，叫了几声却没叫醒。

????夜里，二丫清清亮亮地做了个梦，梦见大娘让狼围了。她激灵醒过来，汗淋淋地去推憨子。

????窗外，天已蒙蒙亮了。

????憨子急忙来到老太太院里，只见房门上别了根小木棍儿。老太太的房门从不上锁，走远的时候，就在门鼻子上别个小木棍儿。憨子借着晨光趴在窗上寻找屋里老太太采山的那只腰筐，墙上挂筐的地方空空的，只有一扎长的木头橛子。

????大娘真的出事了！憨子磨头就跑。

????林场所有的男人们很快就聚齐了。有人说那天早晨真看见李老太太往山上走了。于是，人们顺着老太太进山的方向来到大山脚下，不待晨雾退去，便网一样呼啦一下撒进大山里。

????起伏的山林浩茫如海。憨子急切地在林子里搜寻着。“大娘——大娘——”他不停地喊着，大山之中除了他那极富穿透力的袅袅回音，没有任何回答。树枝刮破了他的衣服和脸，几道血痕已凝在他的脸颊上。

????一个瘦瘦的水蛇腰气喘吁吁地跟在憨子后面。水蛇腰姓赵，却没人叫他名字，都叫他赵大虾。大虾是他的绰号，因他的身形而来。进山前，各自搭伴，两人一组。此时，大虾正为自己自作聪明和憨子搭伴而后悔不已。他本想和身强力壮的憨子一组能多几分安全感，却忽略了憨子和老太太亲如一家的那份亲情。平日一向油滑的大虾今天尽管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怎么也跟不上憨子的脚步，不知不觉他们已听不到其他人的招呼声。他们知道，大队人马已被他们甩得远了。

????露水打湿的衣服早已风干了，憨子感到浑身汗涔涔的，脸上蜇辣辣地疼。抬头透过几乎不见天日的层层枝叶看看阳光射来的方位，差不多该是晌午了。

????“哎，你等等我！”这时落在后面的大虾又叫起来。

????“你磨蹭个屌，耍滑头也不分个时候！”憨子站下来，转身骂了他一句。

????“瞧他妈你说的，我他妈真走不动了。我说，时候不早了，咱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憨子这时才感到自己肚子已在咕咕作响，嗓子也干得冒烟，伸手摸摸腰间，竟连挎包都忘带了。他看看大虾的挎包：“哎，给个干粮！”

????大虾望一眼憨子空荡荡的腰间：“操，你的包呢？”

????憨子说：“光急着喊人了，哪还顾得带包，打早儿还一口食儿没进呢！”

????“操，你这傻狍子！”赶上来的大虾骂了憨子一句，随手从包里掏出个发面饼递过来。

????憨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拽出大虾包里的军用水壶仰脖喝了几口凉水。脚边裸露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疲惫的憨子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大虾也喝了几口水，他拿出张饼刚送到嘴边，忽然嗅到一股什么气味，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他仔细翕动了几下鼻子，神经倏地紧张起来，突然捂着肚子叫道：“哎呦，我肚子这是咋的了？不行，憨子，我得去解个手儿。”说完转身溜向一棵大树的后面。

????憨子这才注意到这里已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那些一搂多粗的千年老松在夏日的正午散发着缠绵的松香的气息。不远的地方，一棵枯死的老树毫无生机地僵立着，这种枯树内部已经空了，是黑瞎子最易隐身的地方。憨子不顾疲惫，小心翼翼地来到那棵枯树边察看，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危险而可疑的地方。

????那个枯树洞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树干的阴面已生满了青苔。

????憨子吃完了手里的饼，还不见大虾出来，便喊：“大虾，你拉线屎呢？”

????没人回答。

????“大虾，你拉完没？”

????还是没人回答。

????憨子有点慌了，愤愤地奔到大虾刚才隐身的那棵大树后。树后空空的，连泡屎尿的影子都没有。憨子想：这小子让狼叼了？不对，出啥事也得有个动静啊！

????“大虾，你个龟孙子，你躲哪去了？”空荡荡的回音让憨子陡然产生一种紧张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忽然一颤：什么味道？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他也仔细嗅了嗅——尸臭，肯定是尸臭！他的心猛地一沉。他恍然明白了赵大虾的去处——这狗日的，一准儿他妈溜了！

????没有一点风丝儿的老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浊湿的燥气。一只猫头鹰忽然发出的几声怪叫让憨子更加有些毛骨悚然。此时，他真希望听到人们的招呼声。这会儿也许人们都累了歇息打尖呢！他想。

????山林里又恢复了骇人的寂静，连只跳动的小鸟也没有，蛐虫们也都躲到草叶下面睡懒觉去了。天上炽白的太阳洒向林间斑驳的光影和周围阴森的老林子使憨子越发深刻地感受到一个人在广袤的潜伏凶险的大自然中孤独无助时的渺小与恐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把锋利的镰刀。

????周围除了那些千年古松，在憨子的斜前方凸现一片杂木林子。白桦和黑柞杂乱无章地交错掩映，一些低矮的灌木葳蕤地丛生其间。憨子努力辨别着尸臭的方位，他发现尸臭就是从那片柞桦林的方向飘过来的。莫非是大娘遭遇了不测？憨子循着尸臭忐忑不安地探寻过去。他清晰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涌向头顶的訇响。

????一只指头粗的大毛虫伏在他的背上，正慵懒地向上爬着。

????随着脚步的移动，尸臭的味道越来越重。憨子在杂木林子的边缘突然停了下来，他仿佛听见一声二丫低沉的呻吟，这呻吟瞬间如强劲的磁石令他的双脚无法挪动。憨子四下望望，什么也没有。

????莫名其妙，我咋会听到二丫的声音？憨子问自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二丫因痼疾缠身而变得凄苦失神的那双眼睛。此时，二丫一定倚在炕上盼我早点平平安安地找到大娘回去呢！憨子想起二丫从前的眼睛——二丫从前的眼睛真好看，弯弯亮亮，两汪月牙泉似的，让他的日子充满了甜蜜和醇香，他曾像个顽皮的孩子和忘情的醉汉，无数次吮吸和亲昵过那双眼睛。可现在，二丫的眼睛已经干涩无光了，更要紧的是大娘出事了，没有了大娘的照应，她一个人拖双病腿咋个办呢？

????憨子犹豫了。他知道再往前走可能吉凶难料了——?那腐尸旁边或许正蹲着一只让他难以抵御的野兽。如果他再出点什么岔子，那二丫可咋个过活？！

????咋办？你也溜吗？

????不，你不能退！进山时你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大娘找回来。你不是赵大虾?！赵大虾，你个龟孙子，看老子回去不揍扁了你！

????这样想着，憨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握紧镰刀，重新向前走去。

????憨子刚迈进林子边缘，一个黑影突然腾地迎面跃起。憨子浑身一抖，不由挥起手里的镰刀。却见一只黑毛山兔从身边惶然而去。憨子长舒口气，心骂：这死跳猫！

????汗水已不知不觉湿透了脊背。憨子用刀拨开刺玫、榛稞和荒草，小心地走向里面。野草蒸发的气息和尸体腐烂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的那种格外刺鼻的腥臭已经表明，尸体已是近在咫尺了。憨子的心跳也更厉害了，咚咚的打鼓一样。他害怕那是大娘，他幻想老太太仍然活着，只是在山里找不到了回家的路。他抹了把汗水弥漫的脸，半蹲着身子仔细打量着树林里面。

????憨子的目光忽然一跳——他看到十几步外一棵老柞树低矮的丫杈里半空伏着一只硕大的老虎，那黄褐相间的条状花纹立时使他惊呆了。他屏气敛息定定地打量趴在丫杈里的那只老虎，忽然发现老虎的皮毛竟已有些斑驳地脱落了。他悬着的心一下沉稳了许多。他恍然明白，这只老虎一定是捕食时误扑进树丫杈里困死的。都说虎落平阳龙卧沙滩，看来老虎落进树杈比落入平阳还惨啊！憨子忽然为老虎感到几分悲哀。他镇静了一下，扣起几个石块朝死虎周围扔去，当他确认没有任何危险时才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成群的绿豆蝇嗡地一下飞起来，又落上去。憨子用刀背捅捅虎腰，竟有几根肋骨散落下来。憨子一阵兴奋。他知道虎骨是很贵重的药材，挺值钱的。他想，二丫的腿也许有救了，但这种兴奋很快被一种使命感所替代。他围着这几十米的方圆又转起来，他希望能够有点什么新的发现，然而除了虎骨之外什么也没有。当他重新回到虎骨面前时，他想他应该先将虎骨拆了藏起来，然后再去找大娘，不然等后面的人赶上来你一块他一块地一拽吧就没了。

????那时，老虎还未被列入国家保护动物。

????当憨子将虎骨藏好时，他听到了人们的招呼声，而且是专门喊他的。喊声中仿佛还有赵大虾的声音，他暗暗骂了赵大虾一句：“这狗日的滑头！”此刻，他已顾不得抱怨大虾，只觉心头一热，疲惫的身体忽又来了气力，一边回应一边迎着喊声聚拢过去。

????或许人们已将大娘找到了。他想。

????没走多远，憨子忽觉脚下踩到一个细细的硬物，凭直觉不像碎石也不像树枝。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簪子，一只带血的银簪！他赶忙拾起来——多眼熟的簪子啊，是大娘的簪子！“大娘……”憨子对着簪子叫了一声，眼中便噙满了泪。他泪眼迷蒙地在周围搜寻，没走几步，便发现那只熟悉的苕条腰筐栽楞在荒草间，周围撒了一地木耳……

????林工们都说，李老太太是让老伴儿接走了。憨子无意玩笑，不过他也觉得有些奇怪，老太太从不迷山?，这回咋就走到大山深处去了呢？

????憨子流着泪将大娘的簪子和腰筐带回来，然后披麻戴孝，将那两个物件盛殓起来，埋在老太太出事的那座山上。老太太的男人当年就是在这座山里失踪的。憨子说，就让他们做个伴儿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憨子躺在被窝里辗转难眠。二丫觉得憨子不对劲儿，捅捅他问：“哎，你咋啦？”憨子抓住二丫的手，温存地攥着，望着窗外一轮橙柔的满月，满心希望地说道：“俺想领你上北京看腿去。”二丫说：“你说梦话呢？咱哪来恁多钱啊？”憨子就告诉她自己捡到虎骨的事。他说：“俺就不信，恁大北京也会治不好你的病！”二丫的眼泪就流出来，将头紧紧地贴在憨子宽厚的胸脯上。

????出门那天，憨子背着二丫，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帆布提包。

????两个月后，憨子带着二丫回到了东北的大山里。两人从林场的汽车站点下了车一路说笑地走向家里。路上的人惊喜地与他们打着招呼，人们看到二丫的腿不仅好了，眼睛也又好看起来，弯弯亮亮，两旺月牙泉似的。

????傍晚，林场的好多人都来看望二丫。大家问长问短，问到治病花多少钱时，憨子说了个数，众人惊愕不已。赵大虾也在，问道：“憨子，你小子哪来恁多钱呀？”憨子笑笑：“说你也不信，山神爷送的。”大虾满腹狐疑，知道憨子没说实话，仍问。憨子说：“大虾，我告诉你你会拍大腿的。”赵大虾撇撇嘴：“操，那关我屁事儿！”憨子说：“真不拍大腿？”赵大虾说：“拍是王八蛋的！”

????憨子就问：“寻山那回咱俩打尖的时候，你是不先闻到了烂尸味儿？”

????赵大虾忙辩白：“没有，谁闻着谁王八蛋！”

????“没闻着你溜什么？还假装跑肚拉稀的？”憨子的火气早已被内心的喜悦冲淡，自从发现了虎骨他便没有提及赵大虾独自开溜的丑事。他瞥了赵大虾一眼，不等大虾辩白，又道：“告诉你吧，那臭味儿原是一只卡在树上的死虎，我捡了整个一架虎骨！”

????“真的？”大虾眼睛瞪得老大。

????“俺骗过谁？”憨子一脸轻蔑。

????赵大虾一拍大腿：“我操，我咋就没这命！”

????屋里立时一阵哄笑。

????憨子也笑了，说：“不是你没这命，是你心眼儿太多了！”

????大虾一时语塞，脸倏地红到了脖子。

????此后，逢年过节，李老太太的坟头总会有张黄钱纸压在上面，坟前香火缭绕，还摆着几样好吃的；再前面则跪着两个人——一个是憨子，一个是二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