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均义
一
????旗镇,一条条的街，是棋盘街。
????棋盘街自然说的是老旗镇。如今的旗镇，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新旗镇是当代风景，高楼林立，街巷纵横，漫了几座山。
????旗镇之南的山，叫天长山。山峰高耸，常有些丝丝缕缕的云雾，萦绕在半山腰。镇子之北的山，叫地久山。地久山不甚高，却绵长，一直蜿蜒着东去，一眼瞅不见尽头。天长地久之间，敞出一大片圆形的谷地，宛若天然的一个巨大围棋子，浮现出一座百年的老镇。
????俗话说，东西路，南北街，南北东西，老旗镇平平展展的敞出九条大街，九条大道，恰似一张方方正正缩小了的九寸围棋盘。整个的一座老旗镇，就坐落在一张大棋盘上。旗镇街，是棋盘街。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水的晨曦，就顺着街道由东向西流。太阳落向西山的时候，晚霞又顺着大街从西往东流。旗镇的白昼流去了，黑夜也接着流去了；春也去，秋也去，旗镇流去了一百年。
????旗镇街是棋盘街，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说旗镇是棋镇的，却只有老庚一人。老庚，旗镇之人都称为庚老师。老庚有名有姓，庚乾，戴一幅近视眼镜，颇有几分知识分子气。因个子瘦高，看上去背有些驼。早几年，老庚在旗镇一中当过十来年的老师，后来因学历太低，被安排到了图书馆，也算是一种照顾。人们见了，依然称他庚老师。老庚是个普通馆员，又没啥官职，四十大几的人了，叫什么呢？直接叫名字，是有些不大礼貌的。老师，是职务，也是一种尊称。
????庚乾被称之为庚老师，还有一因。在旗镇的围棋界，庚乾是名附其实的老师，旗镇公认的围棋第一高手。凡旗镇热爱围棋的，无论老幼，一律都称他为庚老师，心甘情愿。旗镇的业余围棋高手，大都受过他的指导。庚乾坐在棋盘前，自然就会生出一种威严，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只要捏在他的手里，立刻就成了哪叱的乾坤圈，广成子的番天印，厉害得很。
????老庚是祖传围棋，棋经十三篇，打小就背熟了的。儿时棋下得入了迷，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家中的《忘忧清乐集》、《玄玄棋经》，就像是已经活在脑子里的，合上眼时，它自己就一篇一篇地往下翻。厚厚的《定势大全》，他看过无数遍，一着一式地揣摩，边边角角的定势，究竟照谱打过了多少遍，他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新谱有时也打，一些奇思妙想之招法，往往叫他惊叹不已。于不知不觉间，便掉到棋里去了，仿佛里面有一个时空隧道。
二
????老庚对旗镇的叫法，甚反感。醉了酒，就发牢骚，骂叫啥旗镇，就是棋镇，围棋的棋，棋镇！不就是早年间，曾经飘过那么几面的破洋“旗”子，那算是个什么东西？在早年，这地方的名儿叫五站，棋镇是我祖上下棋赢的名。是我爷爷在人头红楼，舍命赢了日本浪人棋士，那一局棋，叫日本人心服口服。是那日本棋手回国后，把棋镇这名字写到书里的。偌大的一座城，就因为曾经挂过那么几片尿褯子似的洋旗子，便能连名字都会改成“旗镇”了吗？凭啥？连祖宗的脸丢光了！
????老庚曾经给史志办、给报社、给电视台写过信，也给市委、市政府上过书，说应恢复这棋镇之名。那一局旗，有本市作家春秋的长篇小说《浮世》作证。但终无音信。一个小人物，闲言碎语式的一些无稽之谈，能算是事吗？何况这“旗镇”之名，历史上就有外国人来这经商，足以证明旗镇地缘之优势，这有利于城市宣传与招商引资。早在一百年前，就飘过那么多国家五彩缤纷的国旗，这对于一个地方，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
????为这事，老庚感到有些郁闷。何以解忧，惟有围棋。老庚的家里，就常有一些棋友，约了来下棋。棋里乾坤大，只要有棋下，棋外的一切，就都不足一论了。
????棋友来了，老庚大凡先要烧沸一壶滚水，沏上茶，再将棋桌稳稳支上。老庚的棋桌，很是讲究，紫檀木的，极重。下棋者把黑子白子敲上，很沉实。瞅上去，是一种古色古香。乌黝黝的桌面透出暗紫，恍惚中，一桌的棋道，宛若苍宇茫茫，道法初定，有如无极生太极之势。老庚取来两盒棋子，放到棋桌上，稳稳打开，常要把黑的一盒，放到对手面前，自己执白。老庚的这一幅棋，打眼瞅上去，便知是一幅上好的云子。常有棋友捏出一枚，举在眼前，对了灯光去望。恍惚朦胧中，似乎是一种透明的感觉了。
????在旗镇，老庚是搏弈的高手、上手，常日里，同人下棋，总是要饶上对方一先。有时让到二、三子，乃至四子，也是常事。
????下围棋是极费工夫的，一盘下来，往往就到了夜半。夜里头静寂，云子落到紫檀木的棋桌上，就格外地响。次数多了，再下，女人就常常要给脸子看。有时，棋尚未下到一半，就有锅碗瓢盆，在厨房里响起来。棋友走后，架是免不了要吵的。后来，庚乾就不再在家中下棋，去围棋协会，也去棋社，有时被邀了去棋友家，人极多，热闹。
????下完棋，就已经夜深人静。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就觉得，自己竟也像是一枚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摆在旗镇这个城市里，旗镇是一个座标点。就住了脚，仰头去望天。深蓝的天空中，闪烁着千千万万点星光。他的脑袋里，忽然一阵恍惚，这一天如棋的星子，究竟哪一颗，是属于自己呢？
三
????老庚有一回省城的得意。
????有一回，他替馆长去开会。会好开，凭耳朵听就是。听不听的，其实也在你。反正都有材料，回来交给馆长就是。
????吃过晚饭，在房间里闲着，就出去走走。大道上走一阵，人多，车多，就拐进了一条小巷，一抬头，竟看见了一座棋馆，门眉上悬着碗大的两个墨字。
????小门前有四、五级的木梯，踩着，有些颤。推门进去，屋里有二些暗谈，朦胧中，见约有十来张棋桌。只有三、四桌空着，黄面黑道儿，极为分明。有两桌杀得正激烈，满盘的黑黑白白，密密麻麻地都是棋子，已快到官子阶段。有几人站在一旁看，无一声言语。
老庚看过几盘，见桌桌的棋力均不弱。每一盘都是彩盘，无一白板，皆为百元一局。
????一位连髦胡子走过来，瞅着老庚说：“下棋？”老庚应了，两人就去了一张空桌。对坐下，立刻就有三、四人围过来。连髦胡子一幅上手的神情，熟练地去棋盒里抓了一把白子，扣到桌上。老庚便去棋盒里捏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对手将手拿开，用两指一双双把棋子拔过，最后余下一子，就把黑棋推给了老庚。老庚心中暗喜，虽然黑棋有贴目之忧，毕竟在布局阶段有一种先行之利。
????初到省城弈棋，又面对生手，有百元大票作抵押，老庚的棋子，就下得格外谨慎。要盘算良久，才下一子，全没了在旗镇下棋时的轻率。
????棋下到中盘，老庚蓄势待发，颇有厚味。他已经发觉对方的棋，虽然杀势凌厉，但一味强攻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显露出一种脆崩之势。果然，老庚再连走两步手筋，放对方一条大龙回家，切下了中腑的四子棋筋，全盘浑厚，目数已经遥遥领先。连髦胡子涨红着脸，额上青筋迸起，捏着棋子的手似是有些抖，半天落不下来。又走了几步，对方忽然抬起眼，铁青着一张脸，用眼光逼视着老庚问：“你是哪儿的？”老庚说是“旗镇”。“旗镇的一一”?连髦胡子满脸地疑惑，?有些不大情愿地掏出了一张百元大票。似是不甚服气地说：“再来一盘”！
????就再下，二人把棋子收进了盒里，清了盘，交换了棋子。老庚已知道连髦胡子的棋力，大约是在强三段的样，有程咬金的劈头三板斧之勇，开盘就战。但只要能顶住，忍过去，对方就会有破绽显露出来。
????三盘过后，老庚已发现，对手的眼睛都狼了。周围聚了很多看棋的人，也大都沉着脸，知道这钱是不能都装进兜里，就把对手最后掏出的一张百元票子推回去，笑着说：“这一盘，权当玩了，咱们交个朋友！”
????从此，老庚极少再下白板，常对一些新手下指导棋。下指导棋要付对局费，便烟钱、酒钱都有了，偶尔下顿馆子，孩子上学的零花钱，都在这对局费里了。老婆渐渐发现了他的“彩盘”，晚上趁他睡了，便去他兜里摸出来，一文不留地全都收走。钱一入女人的手，老庚就甭想再扣出一个子儿来。也难怪，孩子上学，家里头油盐酱醋，水费电费，物业管理，连倒垃圾都得钱。看看女人穿的，平日里舍不得添件像样的衣裳。衣柜里的，全都是些瘦了的、短了的、小了的陈旧衣裳。一分钱都能攥出汗来，老婆过的，是紧紧巴巴的累日子。看看人家那些有钱的，当官的，出门坐小车的，老庚心里头便有些惭愧，没人家活的好。单位里，闲了，同事都在谈论股票，买房子，买轿车，谈名牌衣服，谈论孩子花钱上学，“贵族”班可以直升高中，如今上高中得多少钱，上大学多少钱……老庚就常躲去一旁，心里头感到有些惭愧。老了，一辈子了，自己就活成了这个样子！但有时看看街上的那些要饭的，掌鞋的，卖烧地瓜的……，也都一样地在活着。活得好的，活过来了；活得孬的，也活过来了。平日里那些骑摩托的，坐小轿车的，乘飞机的，也就是活那么几十岁，他用两条腿走路，也一样地活几十岁，谁也没比谁快上一步。
????老庚被棋社聘去当过一阵棋师，大礼拜，去给孩子们教教棋，摆摆简单的死活定式，一月八百块线。对老庚来说，也算是日子里的一种添补。棋社的老板，原是有工作的，后来买断了工龄，开了一家个体旅馆。因喜欢围棋，就在旅馆里开了一间棋社。说起来，也算是老庚的学生，早年曾经跟他学过一阵棋。舌头与牙，总是要有些磕碰的。日子一长，老庚就觉得这钱给的不算多，棋社老板说的话，也有些对他不大够尊重。老庚心里不舒服，就想你这棋社，还不是靠我在这里支撑着，凭你那臭棋，连定式还弄不明白呢！便辞了，自己租了间房子，也开了一间棋社。
????自己做了老板，才知道做老板的难处。万事开头难，要做广告，还得办证，月月都要交税，交管理费，头一个月，房租钱都没挣出来。白天，他还得去上班，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老庚挺了一阵，就退了房子，撒了棋社，孩子也都去了别家，只留下了几个，周六周日，到家里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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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庚一辈子一共下过多少盘棋，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就像是他这辈子一共说过了多少句话、做过多少件事一样。只两盘棋，却叫他铭心刻骨。
????老庚有一幅围棋，是打祖上传下来的。晶莹剔透的玛瑙棋盒，盛着清清亮亮的玉棋子，两面起鼓，一样大小。映在灯光下，黑子莹润，白的透明。棋子捏在手里，极是养手，叫老庚喜欢得不行。旗镇的文体局长，复姓闻人，也是一个棋迷，棋力比老庚差着一载，大约是要饶上二、三子的样子。因老庚是高手，闻人局长便时常打电话来，约老庚去他那下棋。往往棋子摆不上半盘，老庚就已赢了。局长说再来，老庚让他一先，棋下到一半，局长的脸子就有些难看。到第三盘，老庚心想，让一盘吧。再赢，怕局长的面子过不去，毕竟人家是局长。输棋，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棋要输，还要输得自然，输得感觉是在似让非让之间，这叫老庚棋输得可真不容易。一盘棋下完，闻人局长才缓了脸，开始有说有笑，还与老庚从头到尾复了一把盘，老庚觉得棋下得很累。
????此后再下棋，两人就有输有赢。老庚即使赢棋，也不会赢得太多，一路计算下来，最后总是差在一、二目之间。有时棋下得晚了，闻人局长就叫了老庚一块去饭店。几杯酒下肚，老庚的话便有些多起来，说他祖上当年如何大战日本浪人，说起了他家那副祖传的玉棋子。闻人局长听了，便记在心里。再下棋的时候，忽然向老庚提起了那副玉棋子，说他这一辈子，就喜欢这种有文化蕴味的古懂。老庚一惊，知道是自己卖弄走了嘴，恨不得自己打两个嘴巴子，但心里实在舍不得，便胡乱打差应付过去。后来闻人局长又提过几次，叫老庚感到有些闹心，心里头火苗便直往上窜，喝上二、三两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婆听了，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别人想送礼都送不上，一副破棋算啥，又不能当吃当喝，他想要就送给他呗！你不是要评副高吗？让他帮你弄个指标，能长几级工资才是正事！
????老庚思来想去，这顶头的官，咋得罪得起？自己的命运，都在人家的手心里攥着，有啥办法？虽有些不舍，还是把那付棋，放进提兜里送了去。
????局长说，到你这种年龄，要想提起来，可能有些难度，看看将来能不能提个副馆长。老庚说，自己不想当啥官，只是想把副高职称评上。局长满口答应，说明年人事局拨下指标，有一个，也让你先评。老同志吗，还是应该有所照顾。
????老庚就一直盼着，盼得雪消了，又盼到树上拱出了绿芽儿。终于又开始评职称了，老庚想这一回，若能评上高级职称，也算是没白活这一辈子。老庚去人事局打听，说图书馆给了一个副高指标。老庚去问馆长，馆长说这个指标，是经局长办公会研究决定，她已经填完报上去了。老庚急了，风风火火地冲进局长办公室。闻人局长似乎不记得了，说是有这回事吗？我咋就没记着呢？要不这样，等明年吧，反正今年也已经评完了。老庚在肚子里把局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想自己是叫这流氓耍了。这么大的局长，说出的话，自个还能再吞回去？老庚越想越气，怪不得人私下里传“四个一样”，说领导说话跟放屁一样，一点不假！自己指称没有评成，还白搭上了两盒家传的玉棋子。老庚又是心疼，又是窝火，恨得牙痒痒的，就想，再下棋，狠狠地报复他一回，出一口恶气再说。豁出去了，过后他爱咋报复就咋报复吧，要杀要剐随他！
????旗镇举行一年一度的围棋大赛，棋手们经过三日的激战，终于尘埃落定，决出了本年度大赛的冠、亚军。作为本届的大赛冠军庚先生，还要与棋协的名誉会长闻人局长，进行一盘友谊比赛。一百多名棋手观战，远处挂上了大棋盘，对棋局进行现场讲解。老庚和局长对坐下，周围众多的观众，叫他俩感到与往日弈棋的不同。猜棋后，局长执黑，老庚执白。局长“叭”一子拍到对面左侧的星位上，同周围之人谈笑自若，一副不把老庚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知哪位还给他找来了一把扇子，倒真像是一位文人雅士。两人布局都落子飞快，不知下过多少回了，熟悉得很，十余子过去，老庚的棋一变，叫文体局长心里一惊，思考良久，方下了一步。老庚一改往日的棋风，一下变得古怪刁钻，阴损狡诈，一步不让，连用骗招，下无理手，接连蚕食了局长的两小块棋，局长的棋败势已定。下着下着，见局长脸色越来越难堪，扇子也早忘了摇动，几次拿眼愤怒地去针老庚，老庚只作不知，心里头却畅快至极，想这一回定让他出个大丑，以后爱咋报复咋去报复。他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从兜里摸出一把扇子，得意洋洋地摇着。他要来一个猫玩老鼠，不仅先要用小刀子，一块块地剜下他的肌肉，最后再屠掉他的大龙，让地输得惨不忍睹！远处的讲棋，引起一阵阵笑声，叫那局长的一张脸，一阵阵变得刹白。眼见这棋早已赢定，老庚心中得意，痛打落水狗，把他的大龙再屠掉，就摸起一子，?“叭”地将对方从东到西的一条大龙，一断为二。他看到对方似是一震，扇子几乎掉到地上，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右手中捏着的一个子，抖抖索索，一直没有落下来。老庚的扇子，越发摇出一种得意。又下出十几子，老庚欲将对手的两条大龙全部吃掉，走出一步强手，过于无理。闻人局长忽然走出了一着手筋，老庚只好连续用强，反把自己弄进险境，一小块棋筋被闻人局长吃掉，不仅使对方的两条大龙连成一片，反将老庚的一片白棋，弄成做不出两只眼的难堪绝境……老庚的脸，一下子变得刹白。
????闻人局长在一大堆的恭维话中，洋洋得意地上了轿车。老庚只涨红着一张脸，只难堪地尴尬在那里。有一、二人过来安慰说，和局长下棋，哪能当真去下？
????老庚的这一盘棋，后来成了大家说笑的话柄。
????旗镇举办口岸百年的“鳌头”杯棋王大赛，由“鳌头”木业有限责任公司赞助。大赛分为儿童组和成年组，冠军奖金十万重奖。这冠军，其实是为老庚和他的弟子专设的。
????老庚的围棋弟子中，最小的一个，叫赵天元，只有七岁。赵天元的父亲，便是“鳌头”木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儿子在老庚门下学棋，两三年，一般的成人棋手，也似乎不是对手了。旗镇一年一度的围棋大赛，竟杀进了前十六。老庚感叹地说，可惜没有少年大赛，以天元现在的棋力，准能拿冠军，说不定就一举成名。总经理心一动，正好赶上旗镇百年庆祝，鳌头木业有限公司便出资四十万，由市围棋协会出面主办，首届旗镇“鳌头”杯棋王大赛正式拉开帷幕。根据赞助商的意见，大赛设儿童组和成年组，儿童组年龄限在八岁以下。由于资金充足，大赛组委会还向周邻地市围棋协会发出了邀请，省围棋协会主席也将率队前来祝贺，还有多家报纸、电视台应邀前来采访，奖金之厚，规模之大，这在旗镇围棋赛事中前所未有。
????大赛的地点，设在旗镇的旋转餐厅。这是一家隶属于鳌头木业公司的大型商场，二十二层大楼，矗立在旗镇商业中心的至高点上。楼顶耸起一片圆盖，恰如一枚乳白色的围棋子，昼夜不停地在缓慢地旋转着。人坐在餐厅里，一边吃喝着，一边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遍旗镇的风景。老庚站在布置完的会场里，望着楼下，街上行人如蚁。
????开赛的前一天，客人们全都到了。市围棋协会举办欢迎晚宴，因省围棋协会主席前来参加开幕式，旗镇的主管领导也出席了晚宴，并在宴会上致了欢迎辞。首先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对省围棋协会主席一行，对邻市围棋协会的客人前来，表示了热烈欢迎，还对赵董事长出资赞助旗镇的文体事业，进行了高度的赞扬，堪称企业家的楷模。酒过三巡，赵董事长端着杯，前来向儿子的老师敬酒，旁若无人地同老庚碰杯，说此次冠军非老庚和他的儿子莫属，师徒获双冠军！这叫老庚有几分得意，又有一些不好意思。幸好大家都喝得头晕脑涨，糊里糊涂也就遮过去了。
????老庚的酒，喝得就有些多了。十万元奖金，他这一辈子，也没挣过那么多。什么样的棋赛他没见过，大大小小的冠军奖状挂了一屋，奖金从没一次超过千元。十万块钱呀！该做啥用呢？儿子上大学要用钱，女人多少年就想买一件貂皮大衣。要不就拿去炒股，听说买了就挣，馆长已经挣五十万了……
????听说老庚是围棋世家，又是旗镇的围棋界元老，省棋协的领导，邻市棋协客人都来敬酒，市领导也同他碰了杯。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有多少杯倒进了肚子里。尽管他知道这杯碰过也就碰过了，酒喝过也就喝过了，当领导的过后还要去当他的领导，他照样还得去当他的馆员，但是他毕竟是被人尊敬过一回，人家敬的酒怎能不喝呢？
????他不知道酒宴是啥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家……
????翌日棋赛，老庚是被人搀着进的赛场。那棋，已经下得不叫棋了！
五
????老庚后来，极少到外面去下棋了。
????女人给他买了一台电脑，又上了宽带，老庚就在电脑上下棋。周末吃过晚饭，女人独自去睡了，他便泡上一壶茶，坐在电脑前，一宿能连升好几段。其实，输与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家里仍旧在教着几个学生，算作一份对围棋的热爱，也是为了生计。这一辈子，除了下棋，他还能干什么呢？?
????有时，吸着一支烟，他独一个人面对着棋盘，恍惚中便觉得眼前广大起来，虚无中渐渐现出了道……
????老庚极是感慨，想这围棋真是奥妙，布局犹如初始儿童，选择怎样的定式，是有关未来优劣的基础；待到棋将至半盘，乃如青少年时期，正是龙跃于野，取地、取势，重要的是要把棋下厚；直到中盘搏杀，如中、壮之年，靠力量，有时还要靠耐性，坚忍等待，甚至是于夹缝里求活，拼命地出头，坚忍不拔，像根柔韧的藤。还要小心、谨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有打不尽的天下劫，又有征子之险。东边血战，要靠遥远的西方来定生死。但有时南边征战失利了，需暂避锋芒，转战北边再重分胜负。待得从各种险境中脱出，已经全盘定型，人至老年。其实能走到后盘，也不易。有半盘崩溃者，也有失势过大，无可挽回者，更有因贪小利而吃大亏者，亦有只知己，而不知人遭了暗算者。大局已定，终于进入了收官阶段，有如夕阳暮年。一路征战不易，晚年失蹄令人可惜。平平稳稳把官子收好，在一目半目之间，赢下这一盘棋，实在是难矣！
????一盘棋下完，还要复盘，重新摆过，再回头看看一生走过的路。每一子，每一步，哪地方出过错，在哪里失误过，曾经深远思考过的一步步，竟会变得那么幼稚可笑。人在下棋，道在说话。黑子白子，一个世界哎，是释透了人生的！忽然就悲从中来，觉得喉咙哽咽。有一滴泪，溅到了棋盘上。
六
????退休的日子，老庚准备写一本关于围棋的书。
????老庚买了很多关于围棋的书，丰富了很多材料，便开始动笔。从黄帝发明围棋，为儿子丹珠治愚，到棋中道家的宇宙阴阳之变，从初棋的定式到中盘搏杀，从放胜负三手到后盘的定型收官，再从局部的得失，到大局观察，一着一式里，涵了许多人生的哲理在里头。又请本地作家春秋作的序，春秋先生在序中说，这部书写的极有文化，传统味道浓，有历史的厚重感，有根，值得一读。书中提到了古代的“烂柯图”、“呕血谱”，提到了棋圣黄龙子与徐星友的“血泪篇”，都是千古不朽的名局，值得后人反复揣摩和学习。老庚自己写的后记，有血有泪的，极有感情。最后把老婆孩子，也尽写到了里面，生活得很不容易。旗镇的围棋历史，也写到了里面，并把老庚祖上，在人头红楼同日本棋士拼死一战的那篇家传棋谱，也庄重地印到了书的封底上，留待于后人鉴赏。书的封二，印着他去省里参加围棋大会时，同省围棋协会主席、省棋协名手的一些合影；封三一页，印着棋经十三篇，满篇的经典之论：“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之线道，谓之枰。线道之间，谓之罫。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传》曰：“日日新。”故宜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
????老庚是围棋元老，又是棋协顾问，便由围棋协会出面，拉了一些赞助，终于把书印了出来。
????不知道瞅过了多少遍，临睡前，还要塞到枕头底下。
????深夜里醒来，亮开灯，要把书再拿出来。瞅着，眼窝里，竟有泪水淌了下来。一辈子几十年的光景，人生应有的得意，都叫这小小的棋子给磨尽了。可这人，又为啥非要来这世上一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