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纯
????这是一个湖,一个虽然很美但尚未走红的自然风景区,因为它地处边远,离县城也有一二十里路,远地的游人轻易不肯光顾。
????一个偶然的出差机会,我不得不在湖边拥挤而又杂乱的小旅店住下。闲极无聊,我喜欢沿着它曲线的湖岸信步,尽心欣赏波光潋滟的湖面上船儿来往,渔歌起落,或者在石砾滩上翻拣各色好看的贝壳,准备回家打发爱纠缠的孩子们。更多的时间花在钓鱼上。三元钱一套的竹节鱼杆,往石缝中间一插,眼睛盯住塑料漂子,一面尽可构思我的小说。运气好了,钓得几条湖鲫鰲花什么的,回去电火锅一支,就会引来一群和我一样的老饕,在谈天说地的笑谑里,消灭几斤老白干。
????这天我正在一个僻静的岬角垂钓,水面上远远荡过一条船来,这是一条极漂亮的舢板,漆成耀眼的蔚蓝色,倒也艳艳动人。船上有一个黑瘦而壮实的男人和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女人,很年轻,也不打声招呼,径直进入了我的水域。
????我不满地收起鱼杆,看着这一对男女停船靠岸。他们颇含歉意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取出一瓶白酒和一小罐琥珀色的蜜蜂来,虔诚地默默无语地浇洒在沙滩上,眼角有一些晶莹的小珍珠在闪动。
????我这人向来爱听故事,一见蹊跷事准要寻根问底,于是不失时机的“粘乎”上去,递上一支凤过滤嘴香烟。
????“谢谢,我不抽那。”那男子说,并熟练地卷起自带的大白杆儿抽着,闻得出来,这属于劲头很大可价钱很低的那一种本地烟。
????“那么,”他对那女人说:“你先回家去吧,晚上再到这儿来接。”那女人答应一声,又朝我粲然一笑,摇着船驶向湖那岸去。男的告诉我,这是他妻子,才结婚不久,他们家就在湖那边小山上。现在他要到县城里去办事。他站起来踱两步,我才发现,他是个跛子。
????“怎么对你讲呢?”他拾起一枚小石子随便投进湖里,湖水立刻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他喉结蠕动了两下,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对岸翡翠似的小山,讲起了下面的故事。
????快有两年了吧,确切地说,是一年多一点。春天,刮着料峭的季节风,正是湖水解冻和草木初萌的日子。
????父亲去世,继母席卷家产,又去做别人的继母。我在县城里生活更困难了,一条患小儿麻痹的腿,虽然没影响我的生存能力,却注宝了我在升学、就业、恋爱等方面的一一失败。人生的道路对于我,实在是够窄的了。
????我在这条窄路上艰难地跋涉。在卖大碗茶、出书摊、摆棋式等各种尝试均告无效之后,我来到了你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过我不是来赋闲钓,而是想自杀。
????我用仅有的五元钱买了罐头和啤酒,还有一包药老鼠的磷化锌。?我羡慕而嫉妒地看着那些优生的幸运儿,眷恋地向这山、这湖、这太阳和天空告别,颤栗着期待死神的降临。
????我在湖边久久徘徊,反顾着短暂而坎坷的生途,感叹着世事的不如人意,在死与不死之间犹疑不定。这时,有一位中年人朝我走过来。他人瘦瘦的,尖削的双肩支撑着一身洗得褪色和蓝制服,脸色憔悴,眼睛却有神,不住地左顾右盼,分明是有什么事。
????“喂?,小伙子,会划船吗?”他叫我。看得出来他是在恳切相求。
????我曾在公园划过游艇,因此对于摆弄浆并不怎么陌生,当然更用不着害怕翻船溺水,那样死掉无疑会光彩得多。我说我愿意为他摆渡,并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宽厚地一拍我的肩膀:“瞧,不远,湖那边小山上。”
????我们在不远的地方“借”了一条船,——这里的船多的是,解开缆绳尽可划走,到时候送圆石为罚没是。桨声画卷静地响着,淡绿的湖水沙沙地摩擦着船舷。他坐在船头上,翘首望着对岸那刚刚返青的小山,大口吸着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攀谈起来/我知道了他姓杜,是坐县政府大楼的,星期天来游湖,顺便到湖那边小山上去看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李翔,木子李,飞翔的翔。”
????“挺豁亮。在哪个单位工作?”
????“没工作,待业。”我不无嗟怨地说,心里很有点抵触,早知道他是个“官”,也许我不会帮忙的。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唉,命不好。自然界生物竞争,劣种淘汰,只困我有一条残腿,两次考学,三次就业,四次找对象,全吹。”
????他沉吟了一下。
????“那么,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帮完你的忙,然后就去给锦绣河山做肥料。”我失态地说道,一边用力摇着那桨。我相信我的脸准是铁青的颜色的,下巴也肯定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吃惊地望着我,望着我在船仓里还没开启的罐头和啤酒瓶,嘴角突然剧烈的抽搐直来。
????“呵,你这年轻人,怎么能…….”
????他一阵猛咳,小船晃动着,在湖心里打转。我赶忙上前扶他坐好。显而易见,他是个好人,可简单的同情心怎么能改变我的命运呢?
????“那么,你能帮我就业?”我讥诮地反问他。
????他沉默了。湖水哗哗地涌流通渠道,小船荡起的波棱一道接一道地向远处扩展、消散。
????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感到一阵置身于冰水之中的令人窒息的寒冷。他这样的实权人物也爱莫能助,看来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冷蔑地笑了两声。
????他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我恼恨地问。
????“一个人如果能当肥料,死了也好!”他说。
????“你……”我真想把小船弄翻,和他同归于尽。
????“你说说你凭什么要就业?”
????“我有知识,考大学超过分数线二十多公。”
????“还有什么?”
????“我有力气,除了不能当运动员,什么都能干。”
????“可你有意志吗?你有胆识吗?一个动不动就想寻死的人,那是个窝囊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我哑然了,他的话像一把犀利的刀子,把我割刺得痛疼难忍而又痛快淋漓。我知道轻生不对,可出路又在哪里呢?
????“有意志有胆识也不能到月球上生活。”我喃喃说道,在招架中退却。
????“地球容不下你了?小伙子,天地大得很呢!你听过这样一句笑话么?两个人,在路上走碰面了,谁也不肯让路,就那么相持了解三天三夜,眼看支撑不住,突然都发现,路原来是很宽的,于是互相一点头,各走各的路了。”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诧异地问。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抛向湖水里“滋”地浸灭。那泛着黄色碱渍的烟蒂在水上晃了一晃,便消逝在碧绿的波浪里。
????“你为什么非要在那拥挤的县城里拥挤呢?”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叫我感到窘迫。“什么叫就业?那看怎么理解。现在城里的人多得像粥,各方面的问题很难一下子解决。有些人以为只有城里有生活,大家抢饭碗,甚至靠摆棋式、简艺摊混饭吃,饭店小吃部之类盲目上马了多少,简直比顾客还多。我常想这是不是一种可怕的惰性力呢?俄罗斯民族如果不越过乌拉尔山西进,我们的祖先如果不垦殖江南塞北,那还有什么历史可言!什么是生活?生活得靠我们去寻求,去创造。”
????“到哪儿?”我茫然地问。
????“比如,湖那边小山上。”
????木桨有节奏地拨响着湖水。几只水鸟啾啾地飞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小山,心里仔细地品味着他的话。
????“我真没想到这一步。”
????“你现在想想怎么样?”
????“我知道现在的政策不错,不少人到城外寻找门路,发展副业,成了专业户什么的。可我哪来的本钱呢?”
????“两千块够不够?”
????“到哪去借?”
????“你去找县知青办要求贷款嘛,要是不行,你就去找主管副县长,你就拍他的桌子,坐到他家的炕头去找饭吃!这是正当要求嘛!”
????“我……不敢,也没见过那么大的人物。”
????“那算什么大人物,他就是管那种事情的嘛。”他用手点点自己:“喏,看见么,就是我这副样子,没长慎人毛吧?”
????我恍然大悟,仿佛在湍流里突然被拉出来,一下子踏到坚实的希望之岸了。
????“杜……”我一时不知道该叫他“副县长”还是“叔叔”。
????“就叫我老杜吧。我们还是先到湖那边小山看看再说。县委正在考虑到这儿安置一批知识青年,你带个头好不好?用事实证明一下你自己,也证明一下我们的政策。”
????“只要有活干,我不怕出力气。”
????“那么大的山,怕没你的活干么?一早些时候有个老穆斯林叫穆罕默德的说过,山不过来,?我就到山那边去。听听,这话多有味!你现在应该好好嚼一下他的话……”
????说着话,船靠拢湖岸,我们走过金色的柔软的沙滩,向小山爬去。山脚下是一片河柳,老早就吐出鹅黄嫩绿,远远看去像一层沙,一片雾。山中长满了高大的椴树、丫权峥嵘的柞树和一簇簇的白丁香。草地上已有冰棱花和映山红赫赫开着,密密实实的笤条和榛柴也开始泛青。泉水淙淙溅溅地流淌,鸟儿啁啾地竞赛着歌喉,松鼠、山跳一类可爱的小动物不时出没,在草丛和树棵里弄出神秘的沙沙声。
????我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仿佛被一个天使引导着,转瞬间从阴霾里走向明媚,走向了足以使人灵魂净化的天堂。一种求生的渴望紧紧拥抱着我那颗曾经是僵冷的心,我感到眼窝有点潮湿了。
????啊,因为有这样一个世界,我从此不能再虚掷生命和光阴……
????我跟在老杜后面,在一条模糊难辨的茅草道上艰难地颠踬。我决心不被他落下,而且从此不希望再被人看成弱者加以怜悯。
????没有多久,走不动的却是老杜。他脸上的汗成串爬下来,喘得象风箱,两条腿也不住地颤抖。
????“你有病么?”我问。
????“我们歇歇吧。”我提议说。
????他用手顶着肚子,坐在一块青色的山石上。我被一种兴奋的情绪支配着,再没有更多地去理会。我掬起一捧山泉水,贪婪地喝下去,立刻,那清冽甘甜的泉水浸透了我的心肺。我几乎陶醉了。
????“这儿真好!”我说。
????“是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他摸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上嗅嗅又收了回去,一定是想起了防火期不能在山上抽烟的禁戒。
????“你看见那幢砖房吗?”他用手指指不远的树荫下:“文革期间,这儿曾来过一支红卫兵长征队,他们看中了这地方,想在这儿建立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后来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这房子就是当时的遗迹。再后来又来了一户放蜂人,是江南有名的养蜂大王,夫妻俩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就住在这砖房里。他们带来二百箱意大利蜂。可县里的一个负责人,竟把他们当成资本主义典型,又是批斗,又是限期离境,结果有一多畔蜂子被折腾死了,差不多破产。多少年来,一想起这事就叫人心里不安。”
????他说着,那深沉的语调,那负疚的神色,叫我立即猜出当事人是谁。我终于明白了他要到这小山上来的另一层含义:他有一笔债。
????我问他贷款能不能在一周内解决。他说:“干嘛要一周?明天,小伙子,你到县政府找我,听明白了吗?”
????“你……能信得过我?”我说。
????他站起身来,突然鸷鸟似的抓住我的双肩,叫我都觉得有点疼了。
????“小伙子,争口气!我完全信得过你,帐记在我名下,到期还不上,我用丧葬费替你还!”
????我说不出话,热泪簌簌落下来,腿一软,跪在他面前。
????“恩人……”我叫着。
????他慌忙扶我起来,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说:“这就不对了嘛!我哪是什么恩人,倒退十年,我说不定还要抓你的资本主义典型呢……”
????我们回到湖那岸,太阳已经偏西了。我请他一起喝带来的啤酒,他没推辞。,他给我指出好多生财之道。临了,他掏出一张五元钱的票子。
????“小伙子,这算我请你的。钱拿回去买几顿饭吃。等你真正成了冒尖户,带头走出一条路来,我要亲自给你送奖状,当然,也要喝你的喜酒呢1”
????我目送他走进一片片火红的霞光里,心被这个崇高的灵魂久久激动着。我哭了,哭得那么畅快和幸福。我用手在沙滩上掘了个坑,把兜里那一大包磷化锌,连同自己的卑怯、懦弱、不幸和偏见,统统埋在那里,并用脚踏实。
????“我不再是多余的人啦我找到自己的路啦!”
????我向着山、湖、天空和太阳喊。
????就这么,我成了湖那边小山的主人和开发者。
????春天,山风在草木中喧嚣,淅淅沥沥的的春雨一洒下来,山就全发绿了。嗡嗡嘤嘤的小虫,色彩缤纷的蝴蝶,还有我的浩大的峰群,在广阔的山野间纷飞。太阳暖暖地照着湿润的黑土地,脚踩上去,使人油然生出甜蜜温柔的情愫。我从山那一侧扛来林业工人采伐剩下的柞木枝丫,仔细接种上木耳菌,再在阴湿的草塘里码好。看着雨后拱出来的那米粒大小的黑芽,我的心都酥了。在久已荒芜的田地里,我一锹一镐地挖掘,再细心种上各种蔬菜、药材和烟叶。猪菜用不着跑多远,燕儿衣、老蕨菜,出门就是,我那三口长白猪崽尽可饕餮,每次添过食,我都要站在猪圈前,望着它们贪馋慵懒的模样,舒心地微笑。
????夏日的阳光蒸烤着山林,没风的天气显的有些沉闷。椴树花开了,一串串细碎青白的小骨朵,放出浓郁袭人的香气,酿成了蜜颜色澄清,味道醇美。笤条花开了,淡紫色的小花羞涩地挑在纤细的枝头,有一股微小的气流也会使它颤动不已。接着是白丁香、野百合、山芍药、野玫瑰、卷帘花……成百上千种,多得叫不出名,仿佛永远也不会开败。蚂蚁和各种鞘翅小昆虫在杂草间窸窸地弹跳,几十只混种小鸡就在那里觅食追逐,冠子鲜红,羽毛崭亮,叫起来无拘无束。
????山色虽好,活计绝不是轻松,一天挣扎下来,乏得散了架子,连上炕的劲头也没有。一早一晚,成群的蚊虻轮番向我进攻,疼痒之处,一牚拍下去就是一片粘稠的血,倘若不小心,一跤跌下去就是狠的,一条残腿怎么也爬不起来,尖利的山石和猫耳茬会划破皮肉,在身上留下一块长久可辨的伤疤。苦虽苦,可我坚决地相信,要泛起命运这船,必须靠自己的汗水。有时我在地里锄草,或是给木耳营子浇水,嗅着湖面上湿润的带水藻味儿的空气,倾听汽笛从遥远的城里响起,一种亲切的切如毗邻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心胸,四周有亮晶晶的眼睛在眨动,鼓励的,支持的,信赖的,期待的,当然也有难以捉摸的。那些眼睛在陪着我整日地劳做,即使我身上皮脱去一层一层,务添了一处又一处,我也感到欣慰。
????当夜晚的寂静包围着小砖房,趋光的飞蛾和小虫徒劳地叩打着塑料窗,我就一定俯在那张白茬板钉成的桌子上,对着跳动的煤油灯光,潜心钻研《养蜂知识》、《木耳人工栽培》、《中草药园大全》……这些书都是杜副县长托人捎给我的。
????终于,我的收获的季节到了。秋风把山岚涂染成斑斓杂色,小山上到处飘溢着醉人的成熟气息,带着白霜的山葡萄,如晶莹湛紫的玛瑙串,使人不忍心动手触摸。榆黄蘑小巧的伞面上,泛着玉石般明净的光泽。橡子、榛子滚落在草地上,走起路来也会踩得哗哗剥剥乱响。还有我的蜜蜂,我的木耳,我的平贝,我的黄烟,我的长白猪……我喜悦的战颤不已,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热泪总在眼眶里打转。有时晚上爬起来,我站在山上向远处眺望,想起那些还在街上闲蹓的伙伴,心里一阵滚荡,真想大声喊:“都来吧,到湖这边小山上来看看……”
????生活没有辜负我的汗水。中秋节前夕,我拎着一小罐上好的杂花蜜和几把黄烟叶,到县政府大楼里去找老杜。我设想见面之后,该怎样向他汇报今年的收获和明年的打算。我将紧紧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诚挚地邀他再到湖那边小山上看一看,我将自豪地对他说:“我不是窝囊废,不是!”……
????我按照上一次的门牌号,小心翼翼地敲开了房门。
????“找谁?”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人问。?我说明了来意。?
????“呵,你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肝癌晚期。”
????犹如一声霹雳在头上炸起,我颓然坐在办公室的走廊里,铿然一声,蜜罐子在水磨石地上跌得粉碎,醒来后我挺胸顿足地恸哭,泪泉水般涌流着,乃至好多围观的人也都流下泪来。这时我才知道,倔原来是带着不治之症登上湖那边的小山的。?他闪电般爆然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自己却燃成灰烬。他走得这样匆忙,竟连我的一小口蜂蜜也没能尝到……
????“你要紧强些,”戴眼镜的新主任告诉我:“老杜病危之际嘱咐过,要好好扶持和总结一下你的典型,在全县推广。过几天要派人去采访你。我们打算多发展一些你这样的专业户,建成一个小型副业基地,实行个人单项承包……”
????我几乎是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回到小山上的。
????想起老杜那深沉的目光,那如在眼前的音容笑貌,一种负疚的情感使我难以平静。?我用最后的山菊花扎成花圈,把它虔诚地放到湖水里,表达我对他的追思悼念之情。
????入冬,修好了蜂窑,拾掇了房子,我开始用割回来的笤条编筐。邮递员第一次踏上了小山,给我一份地区性报纸,那上面有关于我自谋生路发展个体副业的长篇通讯,题目叫《湖边有一块新大陆》,还配有一张我头戴防蚊帽劳动的半身照片。第二次,他又带来了几十封来信,地址一律是“湖边新大陆李翔收……”
????春天又来了,给我带来新的热望,迈着轻悄悄的脚步走来了。?
????我雄心勃勃,劲头十足,在我脚下的土地上加倍辛勤的耕耘劳做。我的目标是:蜂群壮大一倍,木耳实现机械化浇水。其它项目保持上一年的规模。?我想秋收之后,除了置办一点家俱,再拿出一部分钱来捐级县福利基金会。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下地回来,正在灶前生火煮饭,门轻轻地敲开了三下。打开门,一个风尘仆仆的姑娘站到我面前。
????“你找谁?”
????“我找你。”
????“你是……”
????“当年从这儿被赶走的小姑娘,根据杜同志的信和报纸介绍找上门来的。我给你带来了父母留下来的养蜂经验手稿,还有一个一分钱不要的媳妇,要不要?”
????她目光紧盯着我看,然后随随便便把手中的包裹放在炕沿上,凑到灶前烤火,看样子挺冷的。
????我明白了。生活是多么富有戏剧性!有时候甚至叫你感到必然得不可抗拒或偶然得不可理喻。我走过去,战栗地握住她的手……
????新婚之夜她跟我说:“是不是再跟县里谈谈,多组织些人来吧,这儿的天地挺大的,还有好多事可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已经有人在说长道短了,还有些管具体事的卡我们的脖子。不能把事情看得太乐观。”她沉默了,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们站在浓密的树荫下,向湖边久久眺望。我忽然提起老杜来,仿佛他就站在山和湖之间,慈祥地朝我们微笑。
????“把酒瓶拿来吧,再带一点蜂蜜,我们得到湖那岸去一趟,老杜说过,要喝我们的喜酒。”我叹了口气,对妻子说。
????他故事讲完了,站起身来,扑打着衣服上的砂砾,脸上那凝重的表情,那古铜色的褶皱,还有那自信而忧患的眼睛,使我不禁联想起一面滴着血一面还在进击的斗士。
????“真不容易!”我只说了这一句。
????“如果你不走,欢迎你到湖那边小山上去做客。或者,过一两年再来,我一定给你接着讲后来的故事。”
????他说完,朝我友好地一挥手。我目送他走进一片明媚的春光里。
????后来的故事怎么样呢?我苦想。连甩下的鱼线都被拖走也没有觉察到。
????哦,湖那边小山!我想今后一定会再来看你,在林涛和湖水声中,听完你那并不算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