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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小说部落: 姐夫
2014-12-07 14:20  穆棱河文学

高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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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晨一睁眼,姐夫说他又梦见小铜佛了,奇怪的是以往梦里的小铜佛总是哀哀怨怨的眼神,而这次却是朝他笑。他一激动就醒了。

????姐说,小铜佛朝你笑,那是让你侍候高兴了。

????姐夫几十年里无数次梦到过小铜佛,虽然这种梦与现实有着某种联系,但梦得多了,也便习以为常。

????姐夫早饭吃了差不多一盘饺子,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征兆。然后从一个精致的小茶桶里倒出一撮很整装的茶叶泡进杯子,那是儿子二壮年前从北京给他寄来的上等铁观音。

????姐夫家依旧住着二十多年前盖的三间砖挂面的筒子房,那房子当年盖起来时相当挺拔,如今却塌檐驼脊,低矮得像位身材佝偻的老者,全然见不到当年的风采了。

????老外甥三壮吃完早饭便带刚满十岁的女儿到周围的亲戚邻居家拜年去了,外媳兰子秋后去天津打工没回来过年,这时只剩姐和姐夫的三间房子不免显得有些空荡。姐夫啜了口铁观音,顿觉一股绵长的香气绕在舌尖,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惬意的感觉。像他这种种田人家,过年也就买包几块钱的三级或五级苿莉花茶,谁舍得买这么好的茶呢?姐夫品了几口茶,忽又想起清晨的梦境,目光便落在东墙根柜盖上那个极不显眼的佛龛上。所谓佛龛,其实是他几年前用一个旧包装箱改制而成的小木匣子,约一尺见方,黑黢黢的,里面没有佛像,只贴张黄纸牌位。前面供品也极其简单,左一只苹果,右一个馒头,中间的小香炉里三炷黄香却燃得异常整齐。姐夫望着那鲜亮的香头儿,忆着梦里菩萨笑眯眯的眼睛,觉得今年家里应该又是顺风顺水的日子。?

????除夕夜里睡得太晚,姐在外屋收拾完盆碗便有点犯困。姐已是六十大几的人了,即便没什么毛病,身体无疑已进入亚健康状态。

????姐进屋说:“你不困啊?”

????姐夫说:“还没觉着困。”

????姐说:“那我先躺一会儿,来人叫我。”姐就从被柜里拽只枕头横躺在炕脚底下。

????姐夫坐在炕沿上,他往茶杯里续了点水,然后又把目光落到佛龛上。姐夫望着佛龛,心里就又想起兰子。自从昨夜接了兰子的电话,姐夫就放不下兰子了。虽然这几年每到过年时爷俩都会因为这个佛龛发生一点不快,但今年兰子不在家,倒让人觉得这年过得冷冷清清的,就像偌大的树林里缺少了小鸟唧唧喳喳的欢叫。

???姐夫与兰子的不快缘于信仰之争。兰子自从几年前跟村里的一些人信奉基督教以来,便坚称世上只有耶稣才能救人,才能将人死后的灵魂带入天堂,并一再阻止姐夫信佛供佛。姐夫说:“佛是渡人的,唐僧到西天取的就是佛经,要是没用,大唐皇上咋能那么重视佛教?”兰子说:“一仆不能侍二主,反正咱一个家里头不能信两教。”按理说,即便真的如此,应让步的也该是兰子,但姐夫不愿跟儿媳发生口角,便退一步说,“你信你的主,我信我的佛,咱们各不相扰还不行吗?”就这样兰子年年阻挡,姐夫却不改初衷,虽是各为其主,心里却都难免有些不快。眼下请佛的人很多,姐夫却一直没请,平时也不供,只有过年时才将那个简陋的佛龛请出来,换上一张新写的黄纸牌位,敬上几天香,过了破五便撤了。姐夫也想常年初一、十五地给佛敬点香火,但碍于兰子的情绪也便罢了。姐夫说他的佛在心里,只要心中有佛,佛不会不知的。

????姐夫信佛始于老宅的一尊观音。

????姐夫出生时老宅是个住着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土改时土地和房子都被农会分了,姐夫不知为什么却将当年佛堂里的一尊小铜观音珍藏在手里。我上中学时偶听母亲说起姐夫和他那尊小铜佛的故事。那时我政治课本里正学颁布不久的宪法内容,其中一条是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权利。在此之前一段时间里,宗教一直被视为封建迷信而被社会禁锢。

????姐夫文革前一度将小铜佛藏在家中一处夹壁墙里。有天晚上,一个淘气的本家小兄弟偷偷将小铜佛拿出去藏在枕头底下。姐夫半夜便觉巨石压身,从喘息中憋闷而醒。他梦见小铜佛被压在重物下面,让他赶快去救。他到夹壁墙一看,小铜佛果然不见了,他一下就想到那个淘气的小兄弟,直到把小铜佛找出来安顿回原位才得以安然入睡。

????文革期间,造反派整天翻箱倒柜破旧立新,那种游街批斗的场面让姐夫不得不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用三尺黄布将小铜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偷偷埋在院子东侧的一块空地上。姐夫从此了断了佛缘。而不知事有凑巧还是遭了佛怨,就在这年夏末运河会战的工地上,汗流夹背嗓子冒烟的姐夫只喝了几口凉水,顿时通身热汗尽消,从此虚弱无力一蹶不振,再也干不得力气活。那年姐夫三十岁,在那个靠男人挣工分养家糊口的贫困年代,姐夫的病无疑令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窘境。

????姐夫一生仿佛都在冥冥中承受着某种炼狱。姐夫出生时母亲便病体羸弱,两岁半就成了孤儿。那时即无代乳品,又舍不得请奶妈,姐夫便每天随大人一样粗饭淡菜。熬了半冬总算熬到过年有点好吃食儿,可姐夫吃了带肉的饺子便吐,不知吐了多少回,后来发现吃粘豆包却安然无恙,从此饿了大人就给粘豆包,赶上饭口吃热的,不是饭口时便将凉的甚至冻的拿给他啃,渴了就喝凉水。姐夫因此落下脾胃不合的毛病,开裆裤下总断不了稀屎,这泡刚擦完,一挪地方,那泡又来了。眼看瘦若枯柴性命难保,他爹想到了他四娘。姐夫四大伯几年前胡子响窑时撞上了枪子,年轻的四娘从此洁身寡居誓不再嫁。四娘是个信佛的善淑女子,膝下无儿无女,姐夫他爹说:“四嫂,这孩子就过继给你吧,要不恐怕就得扔了!”四娘应了,姐夫从此成了他四娘的儿子。四娘常给姐夫蒸鸡蛋糕煎鸡蛋饼,粗粮细做,姐夫身上一天天见肉了,捡回一条小命。四娘渐渐发现,姐夫不仅粘不得肉,连葱蒜韭菜之类的“素葷”也沾不得,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是净口素。四娘说,这是佛赐给她的儿子。因为四娘也吃素,但四娘的素是因佛而起,連鸡蛋也忌食,她说鸡蛋里有血,是有生命的东西。姐夫却吃鸡蛋,鸡蛋也因此成为姐夫一生所能吃得的最富营养的食物。这与那些遍食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人相比,姐夫的口福无疑苍白如纸,但姐夫并不觉得从这个世界上少摄取了什么,他像田埂边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于四季轮回中自然而淡定的守望着自己的那片天空。

????姐夫生病后总是胸口发闷,煎服一些苦药也无济于事。姐夫后来想起被他埋掉的小铜佛,是不是小铜佛见怪了呢?或者是小铜佛像多年前给他托梦一样把自己埋身地下的不适感应给了他?姐夫偷偷在当年埋佛的地方翻掘过,却莫名其妙地没有找到。当时政治运动依然很紧,姐夫不敢大张旗鼓地挖地寻佛,这事便撂了下来。再后来一位过路的算命先生到姐夫屋里找水喝时,一见面就说姐夫有佛缘,姐夫淡淡地一笑说:“先生要是算得灵,就看看我的病咋的能好,再看看我家日子啥时候能翻身吧。”先生让姐夫报上生辰八字,然后掐指思忖了一下说:“你的病是因佛因起,你好像无意中伤了佛,如果能把佛安顿好,你的病也许就好了。至于日子,等孩子们长大支撑门户的时候,自然也就有了转机。”姐夫听了算命先生的话颇感惊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姐夫感叹自己该遭此劫,因为从前埋佛的院落已转卖他人并在埋佛的地方盖起了房子,再想找佛已不能够。姐夫剩下的希望就是盼着眼前三个半大小子快点长大。

????此时政治运动已渐淡远,过年时姐夫就用黄纸写张“观世音菩萨之位”的牌位供在外人看不到的里间屋里,以此赎减自己当年的埋佛之过。再后来不少人家里请了佛像,姐夫供的却仍是一纸牌位,只是从原来秘不示人的地方挪到不再怕人看的居室里,继而又做了个简单的佛龛。令人称奇的是;自从姐夫重续佛缘以来,病状竟比以前有所减轻,只要无需太过出力,责任田里春种秋收的活抻悠着倒也能帮孩子不少忙了。

????进了大年初一,姐夫已迈进六十八岁的门槛,在这个万家团聚之时,姐夫家除了小孙女蹦蹦跳跳乐乐呵呵年长年短地兀自高兴着,几个大人都有些沉闷,这是因为兰子不在家的缘故。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上些年纪的人,平时儿女天南海北地倒也不怎么太在意,可过年时都希望能团团圆圆小鸟一样地飞回身边来。

?????二壮今年也没回来。二壮自幼喜欢画画,却因家境不好,只念过中央美院的函授,没真正进过大学的门槛儿。二壮在村里伙伴们都当爹的年龄只身北漂,凭手中一支画笔没用家里一分钱在京城里立业成家,今年虽然儿子都九岁了,二壮却只带老婆孩子回来过二三次春节。其实二壮每年都想回来陪老爸老妈一块过团圆年的,可孩子受不了黑龙江的气候,每回来一次就要遭回感冒打针的罪,弄得一家人的年反到过不踏实,二壮也就打怵年年往回跑了。好在爸妈身边还有他姐小凤,他哥大壮和弟弟三壮,可当老人的总是有多少儿女就有多少牵挂。

????姐这两天就觉得心忙,她以为是兰子和二壮都没回来的缘故,姐不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正朝她逼近。

????兰子和二壮除夕午夜都打来电话。

????二壮打来电话时他爸正给菩萨上香,二壮还特意让他爸听听小孙子的声音。小孩特别懂事地祝他爷爷新年快乐身体健康,那稚嫩的声音甜得姐夫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姐夫最后一次听到孙子的声音。后来二壮回忆这一幕时说,平时打电话总是他跟他爸他妈说几句就得了,那天就想让儿子跟他爷爷说说话。二壮还说,那天他在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平时一向不动拖布的孩子那天忽然操起拖布去擦他画桌下面的几个水点儿,旁边一只很有年头的青花瓷瓶不知怎么就被他碰倒打个稀碎,都说“碎碎平安”,可他就觉得大过年的打东西兆头不好。

兰子电话打来时正好电视敲午夜钟声,正吃饺子的姐夫拿起话筒,里面就传出兰子特别亲切的问候:“爸,过年好!”姐夫听得身心俱热,立马跟捧了炭火盆似的连声应着。姐夫望着满桌饺子就问了句兰子:“你吃饺子了吗?”兰子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啊……吃了,刚刚吃完。”兰子声音忽然颤抖起来:“爸,我现在特别想家……”姐夫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忙说:“兰子,别哭,要不……咱就回来!”兰子是在出租屋附近的小卖部打的电话,话筒里还能听出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现在姐夫还在想:兰子昨夜真的吃饺子了吗?他知道兰子在外面特别辛苦,因为钱挣得不易,也便舍不得花,可过年了,咋也不能太苦自己啊!姐夫早饭前给菩萨上香时还特意为兰子祈祷,愿菩萨保佑兰子在外面一切顺利、人安财旺。

????不知咋的,姐夫的脑子今天竟闲不下来,想完外面的孩子,又想起现在的日子。姐夫觉得现在的日子仿佛真的应验了多年前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大壮结婚就挑门单过,日子有模有样的,孩子去年已经上大学了;二壮靠自己的本事在偌大的京城里闯出一条路来,不但买了房,还要买车呢,那日子是乡下没法比的;女儿小凤虽是外姓人,但跟女婿俩勤劳肯干,日子也是有声有色;三壮婚后一直跟他们老两口一块儿过,兰子一进门,他和姐就啥也不管了,只管看家望门,能干啥就干点啥。果然小两口当家以来日子就跟歌里唱的似的——越来越好。过去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四轮拖拉机,而今家里不仅有了四轮拖拉机,还有了配套农机具,春种秋收全都机械化了,这是他过去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眼下全家人还有一个大愿望,就是再干两年,重新翻盖个亮亮堂堂的大砖房,就像电视里说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嘛,哪能总住在这越来越矮的老房子里啊!

????想到这里,姐夫的心情又亮起来,他连呷了两口茶,又把视线停在佛龛上。他希望菩萨能保佑他们全家太平,早日实现那个大愿。

????这时一只麻雀落到屋外的窗台上,扑闪的翅膀牵动了姐夫的目光。外面的天蓝得一尘不染,阳光从窗口暖暖地泻进屋里,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屋外依然没有退去的干冷。姐夫想跟姐说点什么,回头看看姐好像已经睡着了,便没有开口。亮晃晃洒了半边屋地的阳光犹如无数条光滑的丝线,充满了柔软的质感。姐夫不经意地扫了眼地面,竟然发现光灿灿的地面上有个蘑菇头般隆起的小土包,便自语道:“这地咋有个包呢?”便起身到外屋灶房去拿铁锹和笤帚。姐夫是个颇爱洁净的人,他觉得地上有个土包不好看,几下就把土包抢平了,随后将微乎其微的一点土屑扫进锹里,转身要出门倒掉。忽然想起过年这天是不能往外倒东西的,包括脏水和垃圾,于是便将那点土屑倒到地当央的炉膛底下。当他把铁锹和笤帚送到外屋再一转身,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他想马上上炕休息一下,可上身爬到炕上后,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他着急地想喊姐,嘴里却梦魇般发不出声来,手就下意识地在光滑的炕革上胡乱地划拉着。姐对这瞬间的变故毫无察觉,刚才姐只朦胧地听得姐夫说“这地咋有个包呢?”然后就听到铁锹抢地的声音。此时恰好邻居老王的女人过来串门,见状连忙喊姐,姐惊悸地望着姐夫的样子连声问道:“你咋的啦?你咋的啦?”姐夫嘴里含混地呜呜着,两颗清泪无声地滑落眼角。

????谁也没细想过姐夫为什么天生吃素。通常吃素者大都因佛而起,姐夫却是先吃素而后信佛的。但姐夫不是纯粹的佛教徒,连居士都算不得。他既不诵经,也不拜庙,他能做到的只是以一颗虔诚之心在佛前恭恭敬敬地烧几炷香,除此便只能做些“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小善之事,至于抛财舍物济泽他人的大善之举,他是做不来的,因为力不从心,他家里太多时候还需要别人救济呢。

????姐夫一生素食似乎省了不少肉钱,却也给别人带来不少麻烦。因为他的饭禁忌太多,所以姐夫一向很少出门。实在迫不得已在外面吃饭时,主灶的师傅或主妇往往记住他不吃肉,爆锅时却又习惯地把葱花扔进锅里,等菜端上桌赶紧又得往下撤,一顿饭往往要反复几次才可能做得合他口味。不过这种麻烦对别人也仅是朝夕而已,而姐却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这样侍候过来。

????一九六〇年初冬,父亲带着全家从辽北逃荒来到谭家窑时,姐只有十七岁。父母为了在这个人生地疏的落脚之地有点依靠,便由媒人将姐介绍给姐夫。姐夫高小毕业,虽然也是社员,骨子里却透着几分儒气,姐一见很中意。姐夫当时跟他的寡母四娘也就是他的养母相依为命,娘俩清手利脚干干净净的,尽管家徒四壁还是地主成份,可只要能吃饱肚子有个安身的屋檐就知足了,再说自家的富农成份想嫁个贫下中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姐夫娘俩不吃荤腥倒也无所谓,那时连油星都难见到,更甭说见肉了。转年姐就嫁给了姐夫。后来有了外男外女,逢年过节队里也分一点肉,这时姐便先做婆婆和姐夫的素菜,之后再做自己和孩子的荤菜。切菜时菜板正面切素菜,反面切荤菜,而碰过荤菜的菜刀和饭锅不知要用碱水刷过几遍才能再给姐夫娘俩使用。再后来日子稍好一点时,家里便置了两把菜刀、两把刷帚、两口饭锅,即便不是年节有肉见荤的时候,姐也往往要分两锅做,一锅有葱花的菜,一锅没葱花的菜。除此,姐一年四季都要把暖壶烧满开水,别人夏天喝凉水惟恐不凉,要现提的井拔凉水,而姐夫却沾不得凉水,他是全村惟一夏天也必须得喝开水的人。姐做这些从无怨言,也从没怨过父母。姐说,嫁鸡刨食儿,嫁猪拱地,自己就是这个命。

????姐的命真的挺苦。姐十五岁那年曾在一汽职工医院老叔同事的辅导下,考上了卫校,但几天前还允许农村户口进城的政策在父亲给姐起户口时却遭遇了变故。姐在卫校念到一个月时户口还没有办去,老师每隔几天就催一次,姐一次次地说快了快了,可最后等来了父亲无望的消息。姐不得不流泪离开了学校。因为没有户口就落不了粮关系,而落不了粮关系就等于姐在学校没有饭吃。姐一生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质的改变。如果不是这种变故,姐起码不会是一辈子挣扎在贫困岁月中的农家妇女,至少能过上城里人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或许真的就是宿命,或许命中注定姐就是姐夫的另一半吧。

????姐夫不动荤不是嘴吃不得,而是胃不能受。诸如盖房垒垛做帮工,东家一再要给他单弄几个素菜,他也从不在人家里用饭。因为别人家没有单独的菜板菜刀刷帚饭锅,即便小心翼翼,也难免不会串味,而姐夫吃了沾染葱蒜和肉味的饭菜,他的胃就像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眼睛,非得翻江倒海将里面的东西呕净不可,而这一折腾无异于一场大病,令他原本虚弱的身体不知多少天才能缓过劲来。姐家里尽管就是清淡寡味的土豆白菜,姐夫却一辈子吃得踏实顺畅。我尝过姐过年时给姐夫包的素馅饺子,那馅里除了酸菜或白菜,还有冻豆腐丁、粉条丁和面丁(麦粒般大小的面梭)姐将这几种料丁用豆油炒得焦黄,再放点大酱和花椒一炸,香气四溢,吃起来馅里艮啾啾的,像有瘦肉一般。我非常佩服姐的手艺,二壮小时候就特别爱吃他爸和他奶的素馅饺子。

????无法找到小铜佛的姐夫一直胸闷乏力,姐从鸡屁股里攒点钱就给他买盒开郁老叩丸或开胸顺气丸。队长为了照顾这个病包子,常年给他安排看地看场院铡马草(续草)之类的轻活,当然工分也比别人低,家里年年新欠接陈欠,好歹姐和孩子挨不着饿。一旦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力气活什么的,父亲和我年青力壮的三个哥哥(我当时尚小)便一齐上阵,用钱筹钱用力出力。姐夫临终前,他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跟姐说起姐夫家的日子时,由衷地感慨,说别看他们跟姐夫是亲哥兄弟,可姐夫没借上他们啥光,姐和姐夫这个家一半是孩子姥爷和几个舅舅拉帮着过起来的。这话即让我们兄弟听了暖心,也是他们面对即将撒手人寰的姐夫在情感上反思之后的愧疚。俗话说隔层肚皮差层天,他们毕竟不是一个娘肠爬的,不然在孩子们都没成人的那些年里,明知他哥贫病交加,仅百里之隔的他们怎么也不至于多少年不登一趟门啊!总的说来,姐夫虽一生困顿,但生活上也算没遭过什么大难,大至盖房子娶儿媳,小至收粮打柴,有父亲和几个哥哥帮着,无论大坎儿小坎儿,一搭手就过去了。而姐夫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虽成份不济,却也没受过什么特别的苦头,这则完全缘于他自身的造化。姐夫年轻时就有一手理发的手艺,家里推子、剪刀、刮脸刀一应俱全,村里老少爷们儿的脑袋他都给拾掇过,而且分文不取。那时乡下没有剃头铺,每逢过年,姐夫家里就跟剃头铺似的,剃头的人排号。姐夫累得腰酸腿疼,却让每位乡邻含笑而归。姐夫因此攒下了人缘,加之平日言行谨小慎微,大小运动也便没人背后和他的稀泥,虽危机四伏,却是一路平安地走过来。

????姐夫发病后很快被送到县人民医院。闻讯而至的儿女、本村的出租面的和新修的水泥县道丝毫没有耽搁抢救时间。

????姐夫一到医院就被等在门口的医生推进CT室。姐夫的堂姐夫是县医院的权威专家,虽己退休十余年却依然反聘在岗,而离家前,三壮便给他这个姑父打了电话,以免大过年的到医院找不到接洽的大夫。做完CT,姐夫的姐夫指着片中脑组织上一大片发白的地方说:赶紧准备后事吧,已经没有抢救的意义了。大壮三壮和小凤一听眼睛就都红了。这时时间接近中午,千里之外的我正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在家嬉笑着哄老婆孩子打五十K。

???我得知姐夫病危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上午,远在天津打工的侄女婿给我电话拜年时问我“还回去不?”我知道他指的是老家谭家窑。我是十几年前民办老师下岗后离开松嫩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子的,年前我去大兴安岭参加三哥女儿婚礼回来时,中途特意下车到谭家窑去看那里的亲人。三哥也是改革开放后去大兴安岭谋生的,从前我们都是谭家窑的村民。我告诉侄女婿我年前刚回去过,可电话那头却仍问我还回去不,我忽然感到侄女婿语气不对,忙问是不家里出啥事了,他才告诉我他大姑父犯病了,好像挺重。我脑袋一下就大成了棉花包。

????姐夫和姐八年前的冬闲时曾被二壮接北京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目的是让他们享受享受都市生活,同时也开开眼界。二壮领他们逛了天安门广场,登了天安门城楼,游了颐和园,爬了八达岭长城,姐夫和姐一边观景一边感叹说:“咱这辈子活得值了,北京啥地方?祖国的心脏啊!这些最有名的景观咱都看着了,死了也不屈了!”之后有天坐家里吃饭的时候,姐夫端了两次汤碗洒了两次,二壮立即将他送到空军总院,一检查,脑出血,幸亏那次出血量少,只住几天院便好了。此后坚持服用巩固性药物,几年来一直很稳定。

????姐夫后半生都没干过什么重活,现在三壮和兰子都身强力壮的就更不用他干什么了,他每天惟一的活就是傍晚往屋里给姐抱两筐柴禾。无论冬夏兰子外面都有事干,烧饭的活姐便一直揽着,这两筐秸秆便够姐烧一天饭用了。除此姐夫就是散步,姐夫已感悟到生命在于运动的深刻内涵。姐夫散步的路线就是从家到东头,东头是乡直,两条县道在此交汇,又有买卖店铺,每天车来人往,是谭家窑最热闹的地方。姐夫房后就是东西县道,出门向东二里地就到东头了。姐夫除说话和走路比以往慢一点外并没落下明显的后遗症,所以每天一路向东走着,脚步略微有些一趿一趿的,间或与熟人打个招呼,或站下聊会儿天儿,到东头十字路口一带漫无目的地在店铺门前转上一圈,便往回走。姐夫每天都要这么走上几个来回,难怪发病后看望他的邻居和亲友们好几个人都说二十九那天还看他在东头溜跶呢!

????是啊,一周前我离开故乡时姐夫还送我到东头呢!那天傍晚姐夫跟亲人们一道送我上东头乘返城的的士到县里去赶火车,走出近一半时,我站下来说:“姐夫,要是送我,就到这吧;要是散步,咱就一块儿往前走。”

????姐夫憨态可掬地笑笑(面部神经稍显僵硬所致),慢声慢语地说:“走吧,我连送你,带散步。”我会意地笑了,我知道姐夫心里舍不得我。这次回来我只在姐家小住了一日,没几天就到年了,见姐和姐夫以及几家至亲都挺好的,也就少了一份牵挂,毕竟有年隔着,我不能再多呆下去。姐夫一直送我上了的士,望着夕阳中朝我挥手的姐夫,我摇下车窗再次叮嘱他一定要多保重身体,谁知才刚过几天姐夫便病倒了。在得知姐夫旧病复发的那一瞬,我便料定姐夫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挂断侄女婿电话,我立即联系三壮。

????“三壮,你爸咋样了?”电话一通,我便迫不及待地问。

????三壮说:“犯病就昏迷不醒。”

????我的泪刷地就下来了,我极力用手捂住嘴,可还是止不住呜咽出声来。

????三壮的声音也颤起来:“老舅,你别哭。我妈不让告诉你,你是咋知道的?”

????我说:“你别管了,我马上回去!”

????三壮赶紧拦我:“老舅,你别回来了,我妈就怕你回来才不让告诉你的。你现在日子紧,刚回去没几天,就是回来也不一定能赶上了……”

????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姐夫几天前依依相送的情景,我坚决地说:“不,我回去!”

????我离开谭家窑后便一直在黑龙江东南边陲一个小县城里以修表为生,前几年生活也算过得可以,时常可以几千几千地接济一下老家的姐姐和有困难的至亲。近几年随着手机的普及,修表的生意日渐萧条,加上女儿上了大学,家里便渐渐入不敷出,这是姐怕我回去花钱的原因所在。此外我也清楚,一千八百里车程恐怕真的难以赶上姐夫最后的气息了,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送姐夫最后一程。

????出我意料的是,在这一票难求的春运高峰我竟顺利买到了返乡车票,虽然没有座号,但归心似箭的我已根本无心计较有座无座了,我惟一争取的就是时间。午夜时分,经过十几个小时焦灼的车程,我终于抵达老家县城火车站。黑龙江第四积温带早春的子夜依然寒气如刀,我迎着刀刮一般的夜风疾步跑近出站口时,意外看到二壮扒在栅栏外向我打招呼,我心里一下宽慰了许多。此前我在车上还一直担心二壮能否及时赶回来。在我想象中,二壮至少要比我晚到半天时间。我一直以为姐夫发病时间是我得到消息的那天早晨。我不知道三壮在他爸确诊后便把电话打到他二哥手机上,当时二壮正在外面跟人談一笔书画生意,接到电话连家也没顾回,就穿着脚上一双单鞋登上火车回到了冰天雪地的黑龙江。我从二壮口中得知,姐夫的生命还在顽强地坚持着的时候,我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我乘坐二壮带来接我的的士在寂静的深夜里赶到姐家时,看到姐夫已一身青衣地躺在炕中间的一块木板上。姐夫双目紧闭,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嗓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轻轻来到姐夫枕边,将手搭在他沁满细汗的额头低低地说道:“姐夫,我来看你了!”便禁不住泪水盈眶。

????两眼红红地守在姐夫身边,我和姐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那一夜,满屋的人都没有睡。百里之外姐夫同父异母的几个弟弟和弟媳也都赶过来,这是姐夫兄弟们几十年来第一次最团圆的聚会,可惜姐夫却不能以他憨态可掬的笑脸欣慰而幸福地看上一眼了。三哥也从大兴安岭赶过来,陪在这里的还有一直住在谭家窑的大哥和其他一些亲属。二哥已于几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辞世,不然我们兄弟一个都不会少的。屋里所有的人都是姐夫的至亲,然而大家只能黯然相对,眼睁睁看着姐夫残烛般朝他生命的尽头一点点靠近,这是一种令人肝肠欲裂的无奈与煎熬!

????回想我与姐夫四十余年的亲缘岁月,其间太多的是平淡如水,这与我们的年龄和生活境况有关。姐是家中老大,我则是老么,二十几岁的差距注定我和姐夫不会像同龄的姐夫小舅子一样勾肩搭背。在我记忆中,整个童年姐夫没给我买过一个糖球,后来我知道姐夫那时连买药治病的钱都没有,外男外女童年里也没有吃过他买的一个糖球。姐夫惟一送过我一次礼物,是在我结婚的时候。那回姐夫特意到县城买了台骏马牌双历挂钟,送我时亦庄亦谐地说:“愿你一生珍惜时光,生活和工作中永远都是一匹骏马!”当时我正风华正茂地在学校教书,爱情与事业兼得,又是属马的,姐夫这份颇具寓意的礼物与祝辞显然经过了一番斟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双历挂钟还是相当稀罕之物,价格抵得我站一个月讲台的工资,这对家境依然贫困的姐夫来说无疑是一份厚礼,也是一份厚重的情意。但当时我并不懂深想这些东西,就像几天前姐夫送我一样,虽然心中也有一份感动,却并未觉得应该特别珍视。再往后随着时空的变化和年龄的增长,有一天我忽然发觉我们之间那份曾经平淡的亲情竟如陈年老酒般愈渐醇厚起来——起初见于我离乡背井后姐夫每封信中对我一家人生活的牵挂与关心,后来装了电话,彼此不时地问个平安听听声音,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便于不知不觉间弥漫了彼此的心际。初一早晨就给姐和姐夫拜年时,姐还告诉我姐夫身体挺好,让我不用惦念,而没出一个小时,姐夫就突然倒下了,突然得让人猝不及防。

????我在姐夫身边坐了良久,想想他这苦多甜少的一生真是令人感慨。其实姐夫如果不是受成份所累,在那个年代里凭他识文断字的本事完全不会沦为农民,他那粉面书生的模样和气质起码做个小学老师或部门职员绰绰有余。姐夫孱弱的身材、瘦削的面孔,加上过早谢顶的宽额和那一辈子没沾过雪花膏却永远透着婴儿般粉嫩细腻的皮肤,怎么看都像个知识分子。就是到了这把年纪,如果脱掉那身老农的穿戴换上西装革履或休闲服往城里人堆儿里一站,绝对没人看得出他是老农。在岁月流逝间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姐夫已是年近古稀的老者。我一直觉得仿佛还是二十年前一样,我从没想过他会突然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以致这些年来,我竟没有亲自到场为他过一次生日……想到这里,我的泪不由再次迷朦了双眼。

????姐夫枕边一只黑色线帽继而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种有着两只长耳朵的针织线帽,冬天戴在棉帽下面,出门时两只帽耳系在下颏底下,在连围脖都没有的年代,可以多起些保暖的作用。平时则将帽耳撩进帽盔里权当帽衬,脏了便于洗涮。我小时侯載过这种帽子,至少已三十年没再见过了,姐夫却还留着,并不知什么时候从箱底儿里拿出来,整冬扣在头上,夜里睡觉也不摘。年前回去时意外见到姐夫还載这种帽子,便蹊落道:“你这帽子都够古懂了!”姐夫笑眯眯地说:“有它下黑儿睡觉脑瓜顶就不倏倏。”我知道姐夫畏寒,他这样可以避免因寒起病。现在看着这只线帽,感觉与上次便大有不同,我忽然对姐夫怜惜天物的品性产生一种敬意。姐夫这辈子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家里有过的,都会细心而有条理地存放起来,什么时侯用伸手就来;即便用不着的东西也舍不得扔,就在箱底儿里压着。姐夫走后,三壮整理他那只老板柜里的东西时,竟发现了他一九五三年的高小毕业证,一九六一年的结婚登记证,还有一对杯底用英文写着“日本制造”的陶瓷牙具缸儿,一张一九五六年的中国少年报和两本繁体竖排版的高小地理和历史課本。我半开玩笑地跟三壮说:“好好留着,这都是你们家的文物。”其实这种“文物”应该更多,姐夫原本还有好多老版线装书,什么《拍案惊奇》、《三言二拍》、《聊斋誌异》等等,过去那些有名的老书姐夫几乎都有,姐夫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文革时姐夫吓得将书全藏进里屋的炕灶里,正是夏天,炕灶不烧火。有一天忽然觉得炕特别热,猛然想起炕灶里的书,一看全成了红红的纸灰,原来是外屋做饭的火将炕灶里的书引燃了。姐夫非常心疼,但也没办法,索性少了那份担惊受怕的负担。多年后广播电视里有了说书讲古的节目,母亲常说,这些过去的事你姐夫都知道,语气中为姐夫流露着一份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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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那天,姐夫像个特别疲惫而酣然熟睡的老者,胸部的起伏和喉咙里的呼噜都平缓下来。天擦黑儿时,姐夫吐了一点血丝后出人意料地睁开了眼睛,仿佛要最后看一眼这个让他留恋和充满希望的世界。大家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姐夫只有一点睁眼的气力了。

????“是惦记谁呢吧?”姐突然说,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

????所有亲人都聚拢在姐夫床前,姐恍然想起兰子,说:“是惦记兰子吧?兰子道远,正往回赶呢!你谁也不用惦记,就放心走吧!”

????姐说完,姐夫的眼睛竟慢慢地合上了。

????姐的眼泪就流出来。姐知道兰子是回不来的,姐在姐夫生命的最后一刻说了一辈子惟一一句谎话,一句善意的谎话。

????初一中午三壮将他爸从医院拉回家后便给兰子打去电话,兰子一听就哭了。尽管过去她和公公之间有些摩擦,但那毕竟是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的亲人,而从她心底说,公公是位骨子里充满善意的老者。兰子恨不得马上生双翅膀飞到家里,可当她向老板说明情况时,老板说:你要走可以,可这个月工资就别领了。兰子打工的地方是个手工塑编厂,挣计件工资,一天起早贪黑甚至彻底不眠地干才能挣到五十块钱。当兰子急得哭着将电话打回来时,姐说;那就别回来了,在外面挣点钱不容易,瞎了,不白挨那些累了吗?家里人多,你就不用惦记这边了。可兰子还是一天好几个电话打回来,每一次都很自责和歉疚。

????姐是真心不想让兰子回来,姐知道兰子是一心扑实过日子的媳妇,秋后本来三壮和兰子一块去的天津,听说那个厂子一天能挣五十块钱,那可顶半亩地一年的收成啊!可到地方一看,生手三天也编不上个完整的器件,刚刚这款学会了,厂里又换了式样,三壮干了好几天一分钱没拿就回来了。兰子不甘心盘缠店账就这么白花了,只身留下来,经过一阵磨练,终于可以保住每天挣五十块钱了。年前电话里说过年就不回来了,在那多干一阵子,等开春种地时再回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呢!

????人的下意识有时真的莫名其妙,我弄不懂姐夫在深度昏迷的情况下,在他生命休止前的最后时刻缘何忽然睁开了眼睛,又缘何在听了姐的话后合拢了双目?莫非他心里真的牵挂着兰子?不然又怎样来解释这个现象呢?我脑海里忽然又蹦出那两个字!亲情!那至纯至上的亲情啊!

????在亲人们的注视中,姐夫忽然不由自主地端了下肩膀,然后便静静地走完了他多难而又平静的人生。我在他即将离去的最后一刻细心地为他抻平了衣角。三哥小声说:“你看姐夫颜色一点没变。”这时我注意到姐夫面色依旧粉白红润,神态自然而安祥,除了没有呼吸,完全像睡觉一样。当我含悲忍痛与众人将姐夫抬向外屋时,姐爆发出一声恸彻心扉的悲鸣:“给我抱柴禾那个人你咋就撇下我不管了……”

????姐夫身铺黄褥身盖黄绫地停在外屋地上,头直一张方桌随即摆上馒头、蛋糕、香蕉、苹果、葡萄五样素供。在随即请来的阴阳先生的指挥下,我将打狗鞭和打狗干粮攥进姐夫尚有余温的手中。一片悲情之中,外甥们跪在他爸头前滴着泪水在青灰瓦盆里火化冥钱。屋外,一匹刚从冥品店买来的枣红大马,由马童牵着候在院子里,我不知道它能否真的成为姐夫仙游另一个世界的胯下良骑?

????姐夫,一路走好啊!我在心里默喊……

????第二天一大早,由一辆灵车和八辆小车组成的车队开向五十里外的殡仪馆。小车是姐夫一位本家兄弟和二壮县里的同学帮忙求来的,这样一个送葬车队对于姐夫这个乡下普通的农家老头来说也算是走得风光了。骨灰盒是个标价一千多元乡下人几乎不敢问津的款式,二壮看中了,含着泪说他爸活着没住上好房子,今儿一定要给他爸置个好屋。看着这个讲究的小匣,邻居老王说:“老李没白受一辈子苦,瞧这小房,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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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三天圆坟时,他本村的一位堂侄和侄媳也来了,这两口子挺重情份,姐夫有病那几天经常过来陪着。从村外的坟地回到姐家后,这位侄媳突然发布了一个另所有人惊讶的消息,她说她叔成佛了,是她四太爷领走的。大家听了,一时半信半疑。姐夫这个侄媳据说有半仙之体。她接下去的话更有道破天机之势,她说她叔为啥天生吃素?那是生来就有佛缘,而且佛缘很深。这倒让大家恍然明白了什么,联想姐夫一辈子与小铜佛的纠葛,联想他多难而又平静的一生,联想他生病前的那个梦境,联想他的无痛而终,联想他没让儿女枉花一分无谓的医疗费用,联想他离开时依旧面若桃花的容颜,这一系列的现象仿佛都向人们昭示着一个一捅即破的謎底。如此看来,姐夫一生所承受的磨难便是乎可看成是佛对他的炼狱。这时姐和二壮记起姐夫第一次脑出血的时间是八年前的腊月初一,而这一次姐夫发病是正月初一,初一是佛的日子,这更让人感到姐夫是真的与佛有缘了。至此,大家便更多地相信起姐夫的成佛之说,连我这个一向思想唯物的人也无法对此给予什么有力的否定。我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也不相信人死之后会有灵魂和天堂的存在,但这个女人的话的确存在着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合理性,譬如她口中的另一个人物——她四太爷。她四太爷就是姐夫的四爷,是她男人亲爷爷的父亲,是姐夫祖辈上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绰号“四修行”。老人活了八十多岁,是谭家窑当时最长寿的老人。此人一生吃斋好善,晚年在儿媳跟前却不得烟儿抽,常常自己采些野菜,摘洗干净后放上一点盐花,一滴油也没有地用搪瓷盔端着,原本高挑的大个儿几乎弯成了直角,向前探着半截身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后街来到前街的姐家,声音沙哑地让姐做饭时放到饭锅里给他蒸了。我小时候没少在姐家赶上这种情形。姐每次都将那些蒸烂的野菜倒掉,然后将这个四爷公留下来,让他和姐夫娘俩(那时姐的婆婆还在)烂烂乎乎地吃顿有饭有菜的饱饭。姐和姐夫成了老修行艰难的晚年生活里给他温暖最多的人,因此说他带姐夫去了佛界倒是应了佛家因果有报之说。

????回味着那位半仙女人的话,我忽然想起姐夫的名字。是谁给姐夫起的名字呢?永生,永生,这名字从小便似乎暗合了某种禅机。

????我愿意相信姐夫真的已羽化成仙。

????愿姐夫在佛的天国里万世永生;愿姐夫能以他的佛力保佑姐健康长寿,保佑子孙幸福平安!

????我依稀看到姐夫脚踏祥云,在他四爷的引领下向着西天追随观音而去。

????我的眼前恍然一片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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