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关鹏飞持枪强典当 小乐呵宝局赌输赢
“早晨雾露天,晌午晒死獾”,一点也不假。早晨在山上的时候,迷雾蒙蒙,还有一丝凉意,一近中午,天就热起来了,遍地都是那种灰涂涂的气体,好像划一根火柴,整个世界就会立刻燃烧起来。人民热得头昏脑胀,身上的汗水都要淌干了,看样子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走在途中的关鹏飞见小乐呵又热又饿,便将他带进一块高粱地。高粱地里,那些高粱叶子互相交叉在一起,织成一块天然的大帐篷。但这个大帐篷却破了一些洞,裂了一些缝,阳光就从那些洞里、缝里漏进来,照见了那些长在高粱头下边的一支支大肚“乌米”。这些乌米并非同一种颜色同一种黑。刚长出的嫩芽乌米,其肉质像银元一样透出灰白色。随着老化程度地增加,颜色逐渐变成了浅灰、深灰、灰黑、浅黑、深黑,以到于像乌鸦一样,周身一色,全是乌漆墨黑。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无论你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孩子,无论他说什么也都像一个孩子。
关鹏飞折下一支乌米递给小乐呵,不一会儿,他的嘴唇、腮帮子就沾满了一块块的黑斑。他一边吞食一枚外皮乳白、肉质浅灰、刚刚长出嫩芽的小乌米一边跟关鹏飞唠喀:
“大队长,你胆头真大。”
“怎么大?”
“听大刘和说,老黑山突围那天晚上你跟日本人在一起‘谈判’,你一点都不怕。”
“怕,就不能当义勇军了。”
“你敢不敢打广赖司令官的司令部?”
“敢。”
“你敢不敢带人去打日本的新京长春?”
“敢。”
“你敢不敢去打日本国?”
“不敢。”
“为什么?”
关鹏飞笑了:“我一没有船,二不会游泳。”
小乐呵一想,可也是,便嘻嘻笑了起来。
关鹏飞又递过去一支乌米说:
“小乐呵!”
“嗯。”
“你说是不是,一个人光有妈,没有爹,也很遗憾,算不得父母双全。你什么时候跟你妈商量商量,你没有爹就认个干爹吧。”
“认谁?”小乐呵闪着又活泼又好奇的眼光看着关鹏飞。
“你看我行不行?”关鹏飞一笑说。
“去!”小乐呵眼睛一翻,笑了,“你净想占别人便宜……”
听了这话关鹏飞也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望了望小乐呵,他刚才的嫩乌米已经吃光,又在吞食一支已经老了的乌漆墨黑的乌米。小乐呵的牙齿和舌头全都是黑嘟嘟的了,像是从染房染过,他那十个手指也都黑糊糊的……关鹏飞感慨万端,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递给他一只乌米。
小乐呵一抬头,发现大队长没有吃。原来这里乌米并不多。小乐呵心里暗想:大队长对我这么好,把像我这样一个战士放在心上,他真看得起我。小乐呵把关鹏飞递给他的一只乌米又重新递给关鹏飞说:
“那,你吃吧,我都听到你肚子响了。这乌米又甜又面,比野菜好吃多了。”
关鹏飞没有吃。把那只乌米又递给小乐呵说:
“人到一定年纪,饭量就小了,几顿不吃也不觉得饿。再说,黑糊糊的,有啥吃头。”
“不,你骗我,我知道。”小乐呵又把那只乌米递给关鹏飞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哎呀,你这个孩子太缠人。我吃一口剩下是你的怎么样?”
“行,你这就吃,我看着。”
“要不,你替我留着,我明天吃。也不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
“哎呀,大队长,你这个人可真是,我不要!”
过了一会儿,关鹏飞又将那只乌米递给小乐呵说:
“你把这个吃了吧!”
小乐呵把手在衣兜上拍了拍:
“你瞧,满满一兜子,比你的多!你吃吧。”
关鹏飞信以为真,吃了一口突然觉得不对。他上前一摸。原来小乐呵兜里全是绿色高粱叶子。
关鹏飞刚把这只乌米塞给小乐呵,忽然发现头上飞着一群乌鸦。他灵机一动,我何不借这乌鸦把“谜底”给他揭开?
“小乐呵,你听,那老鸹怎么叫?”关鹏飞说。
“‘哇哇’地叫呗。”
“你再听,里边还有话呢!”
小乐呵听了一会说道:
“大队长,我也听不出它们说啥呀。”
关鹏飞本来要在老鸹身上做点文章,比如说:“哇哇,孩子不认爸!”等等。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喊叫。关鹏飞和小乐呵急忙跑出高粱地,一看,原来是一个赶着卖柴车的农民在大声地吆喝他们头上那群老鸹。那些老鸹正煽动着有绿光的黑翼在高粱地上空兜圈子。它们飞起来又落下,落下又飞起来,像是一个繁忙的机场,随时都有起飞和降落。它们一边叫着一边啄着嫩高粱吃。那些吃饱了的,落到灰绿色的杨树枝条上,一个个像气派十足的贵族遗老,一左一右地擦着自己的大嘴,然后把头一扬,安闲静谧地观望天象去了。
关鹏飞一见离镇子已经不远了,认小乐呵的事只好放一放。关鹏飞瞅人不备,便将那颗带在身上的小橹子悄悄地插进柴车里。
来到城门口,岗哨对这些常来常往的卖柴车盘问了几句又围着车查看了一圈,便放行了。岗哨最后走过来向关鹏飞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太和屯的,到镇子里给国军办粮草。”关鹏飞不慌不忙地答道,并将一个黑皮的“证明书”拿在手里,在哨兵面前晃了晃,又装进口袋。
那两个岗哨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一长一幼都是农民打扮:那年长的,头戴尖顶苇眉子草帽,耕生布上衣,蓝裤子,脚登高腰黄胶鞋,那大锛儿头和高高突起的蒙古人似的颧骨被太阳晒成黄中透着黑红的烟色;那年幼的,也是草帽,胶鞋。他左肩搭着一件蓝布衫,暴露着黄褐色的胸脯。这两个人相貌差不多,肤色也相似,就好像一个模子时倒出来供古战场上击鼓鸣金用的两面铜锣:一面久经沧桑、饱受捶打磨搓,色泽有点暗淡,但金属的硬度却丝毫不减;而那一面则是精光铮亮,刚刚铸成。
他们走到关鹏飞和小乐呵身边,摸了摸两兜、前胸、后腰、裤腿,这才放行。
“去吧!”一个岗哨说,“太阳落山前可得返回来。”
可是,他俩走了之后,这两个岗哨忽然觉得不对:以往给国军办粮草的人都是老百姓,最近驻穆棱县的日本宪兵队将老百姓的证明书都换成了红皮的,他俩为什么还是黑皮的呢?
“你留在这儿站岗,”其中的一个岗哨说道,“我去把他俩追回来!”
那个岗哨说完,就直奔镇子里追去。
关鹏飞从车上取出“小橹子”同小乐呵一起来到街里。街里官道两旁,全是肉铺、面铺、摊床、 厂、成衣铺、铁炉、铧炉和杂货店。关鹏飞来到一家粮行,掏出一叠曹事务长剩下的哈洋,一数,才够买二十几斤高粱米。一百六、七十人,还得照顾伤员,二十几斤米管什么用?他决定用这些钱去买盐。
关鹏飞离开粮行又走了几步,突然从附近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了劈劈啪啪、清脆入耳的算盘声,他抬头一望,是一家当铺。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又朝前走去。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便听见一个“宝局号”屋里不时地传出“吆来打吆”的声音。关鹏飞脑海里立刻打出一个闪。
关鹏飞从前在旧军队里混了那么多年,牌九、纸牌、麻将、押宝等样样皆通。他暗自思量,倘若有赌运,赢上它几吊,买粮等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关鹏飞和小乐呵进到屋里,有好几伙人围在那里押宝。那“宝盘”大小不一:大的几尺见方,叫做宝案子;小的还不足一尺宽窄,叫做宝盘。那宝盒也不一样,有圆有方,有扁有长。使用的宝签也各不相同,有的是骰子块,有的是牌九,也有的是刻着红白杠的黑漆棍儿。那些钱少的小赌棍,围在那不到一尺见方的宝盘跟前儿,乱轰轰地押着宝。
最热闹的,要数东边那个局:一个足有两米见方的大宝案子,周围挤满了押宝的人,而且都是一些体面的赌棍:有绅士,有财主,还有警长、巡官和伪军官兵。他们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大把钞票,精神专注地盯着从窗口中来回传递着的宝盒子。
关鹏飞认为小孩子手幸,于是就把这些钱交给小乐呵,让他上前押两把,碰碰运气。
小乐呵从人群里挤过去,来到那张两米见方的宝案子跟前儿一瞧,只见两条白色的对角线从宝案子中间交叉而过,将红色油漆案面一劈为四,上面还分别用洋字标着“1”、“2”、“3”、“4”门。小乐呵就挤在“1”门那里,还有给宝官“照管儿”的那个人也立在那儿。
不一会儿,宝官做好了“宝”。那蒙着一截红布头的宝盒子从窗口传出来,由那个“照管儿”接过去,朝宝案子上一放,人们便立刻下赌注。
真是事有该然。小乐呵盯着宝盒,准备押钱,无意中发现那黄色竹筒宝盒的下底边缘处裂开一条小缝。小乐呵顺着缝隙朝里一瞄,只见一束阳光射到里边,照见一个黑色的长条木块“牌九”。那牌九反扣在盒底上,无法看到它的正面,也就瞧不见它是几个点儿。也正因为这样,那宝官和“照管儿”才不以为然。
不一会儿,开宝盒了。那颗扣着的牌九原来是两头各有三个眼儿的“长三”,押“三”的赢了。
小乐呵想,看见牌九的后背有啥用?怎么能看见它的正脸呢……,他脑海里突然一闪,将腰里的一块堵枪眼用的黄蜡悄悄地拿出来,涂在大拇指上,然后又趁给别人传递牌九的机会,将那手上的黄蜡偷偷地抹在那颗“长三”牌九的后背上。现在,这颗牌九在别人看来赢是那么寻常无异,而在小乐呵看来,它却卓而不群、别有天地了。
小乐呵坐在一个木凳上,他每一次都下一点哈洋做赌注,任其输赢。他两肘撑在膝盖上,捏紧拳头,抵着下巴,注视着宝盒。
到了第四把,小乐呵突然瞥见那颗牌九的背部为从盒缝间射入的阳光照出一个闪亮的小圆点子,就像漆黑的夜幕上闪烁着一颗小小的银星。
小乐呵暗自一嘻,差一点叫出声来。按规定,只要宝盒子没揭开,就可以下钱。小乐呵赶紧将手中的钞票数了数,全都押在孤丁“三”门上。
押过宝的人都知道,押“孤丁”赢钱最多,一赢就是三倍。但也最难押:四门猜中一门,何其不易!所以谁也不轻易支冒这个风险。
过了一会儿,宝盒子盖揭开了。众人一看:是颗“长三”,小乐呵赢个满红。人们不由得惊呆了,有的人还问小乐呵说:“我押三门输三门,你怎么断定会出‘长三’呢?”
小乐呵把手中的钞票一扬说:“赌运就跟官运一样,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就交上了好运!”
关鹏飞惊喜不已,现在他可以买八十斤高粱米了!
更使人们吃惊的是,小乐呵押在哪门就准“红”在哪门。就连做宝的“宝官”也在纳闷儿:他妈的,他连押了三把“孤丁”都赢个满红,这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呢?他将那四颗牌九放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异样。他又拿到阳光底下一看,妈的,原来有两颗牌九的后背被人擦上黄蜡了。
要不说“耍钱鬼”呢,不鬼怎么能赢钱?宝官并没有声张,而是暗自一乐,决定将计就计,给他来个偷梁换柱。他找来一只蜡烛,将那颗“地牌”仿照“长三”的记号,也点上了蜡迹。然后又将那颗“地牌”装进宝盒里,从窗口递了出去。
小乐呵一见宝盒递过来,用眼一瞄:它依旧银星闪烁,卓而不群。他不禁眼角眉梢全是笑。他暗想,这一把再赢,买匹马都够了,可以用马驮着粮米往回走。他把所有的钱朝孤丁“三”门上一放,便去揭宝盒盖。
按宝局之规,谁押的钱多谁享有揭宝盒权。小乐呵将盒盖一掀,牌九一翻,竟翻出一颗一头一个点儿的“地牌”。他立刻眼冒金星、呆若木鸡,满额头的汗珠冒面子淌出来。他简直要瘫在那里了。
关鹏飞一见如此,也不便多说。现在他兜子里已经荡然无存,这可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当铺”来。《论语》曰: “君子坦荡荡”,我曰: “君子去当当”。现在我身上还藏着一颗枪,干脆当掉它算了。按价码,一只好盒子炮也值哈洋一、二百元,我这只六轮橹子还是八成新,枪上的烧蓝还没褪,起码也当个五、六拾元,能换回二百斤高粱米、几十斤咸盐就行——想到这里,关鹏飞便同小乐呵返身朝当铺走去。
他俩走进当铺屋里,只见柜台后一个瘦骨嶙峋、戴着深度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正用那修长的手指“啪啦啪啦”地拨动着那张珠框斑驳的大算盘。关鹏飞见左右无人,便去到那人跟前儿,悄声说了一句:
“掌柜发财!”
那人听见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来到他跟前的是一长一少两个顾客。那年长的,披着一件更生布的对襟褂子,敞着怀,在对他微笑;那年小的,将一件蓝褂子搭在肩上,非常机灵地四处张望。
“客官有何贵干?”
关鹏飞警觉地望了望黑漆门外的街道,然后凑近掌柜跟前儿。这时关鹏飞才发现,他的左耳少了一块肉。关鹏飞轻声说:
“冒犯先生,我现在急等钱用,有一件私货想当给你,望掌柜行个方便。”
“什么私货?”隔着柜台的掌柜说。
关鹏飞又左右瞧了一眼,才将那支六轮小橹子从腿上抽出来,放到桌上。
当铺掌柜一见那蓝光闪闪的手枪,顿时惊恐万状,惶惶不知所措。他仔细打量关鹏飞一眼,只见这人一脸胡髭像一片坎坷不平的漠漠荒原,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深深地陷进眼眶里,像黝黑的陷阱,露着贪婪和神秘——他一定不是好人!不是胡子“绑票”,也是土匪来这儿勒索钱物的。我的耳朵不就是叫胡子绑票割去半拉吗……他便向关鹏飞哀求道:
“大爷,我这小当铺实在没有大本钱收这贵重之物……”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关鹏飞去胡髭上摸了一下说,“实话跟你说,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今天我要跟你做个霸王生意!”
“大爷不要生气,您老自然知道这三教九流:……七流烧锅,八流当铺、九流是庄田。其实,像我这没有大本钱的小当铺,连九流庄田人家都不如……”
就在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那当铺掌柜,一见来了家人,便写了一个条子偷偷地递给小姑娘。
此事,关鹏飞看在眼里。他一把将那纸条夺在手里,打开一看,只见上边写道:
“我妻:我今晚如不回家,赶紧卖房子把我抽回来……”
关鹏飞将那纸条又递回“掌柜的”说:
“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了。如果你信得过我,借给我哈洋五拾元!”
“大爷,我实在钱不多,你拿去三十元吧,枪您也带着,小民不敢留。”
“三十就三十吧。”
关鹏飞跟小乐呵喳喳了几句话,便去到街里买了一个物提皮兜,里面用碎纸撑起来,上面盖上几张哈洋纸币,又重新返回宝局。
刚才那个追赶他们的岗哨,正在街里寻人。忽然在宝局号门口发现了关鹏飞。这个在行伍里混了多年的兵痞,奸狡多谋,利欲熏心。他打算先隐蔽起来,不动声色,到时候连人带钱一起收拾。
关鹏飞走进屋里,高擎着引人注目的皮兜,从人群中穿过,去到那做宝人的跟前,拍了拍手中的皮兜道:
“宝官,请行个方便,我们想端两把。”
那宝官赌运也并不佳,见有人要端,便答应下来。
关鹏飞端过几把,忽然提高嗓音对小乐呵喊道:
“来,你替我端两把,我去趟厕所。”
于是小乐呵便进到小屋里做宝,当上了宝官。
不一会儿,关鹏飞从厕所走回来。他立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小乐呵第一把做了个“吆”,第二把也做个“吆”,第三把还是个“吆”。关鹏飞气冲冲地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走进小屋里,二话没说就给小乐呵一个大嘴巴:
“你他妈的光会做‘吆’?你就不会做别的?给你,再做一把!”
小乐呵默然不语,又拿起宝盒子重新做宝。
押过宝的人都知道,没押赌注之前,都要研究一下宝官的心里。军事上叫“妙算”,棋战上叫“审局度势”,宝局上叫“监场解析”——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些押宝的人都暗想,老子打了儿子,下一把肯定再不会出“吆”啦,甚至也不会出“二”、出“三”。有的人还看见关鹏飞用四根手指去挠鬓角,那不是暗号是啥?
耍钱的人在关键时候常常喜欢做一次冒险,人们叫它“孤注一掷”。那些押宝的人一经猜析之后,便立刻掏钱下赌,连看热闹的人都蜂拥而上。一时间将那个两米见方的大宝案子围个水泄不通。这些人一边望着那桌上撑得鼓鼓的皮兜,一边暗喜:这一宝不压它个八、九不离十,也弄它个六、七不离八。一时间,这些赌汉们,有钱的往上添钱,钱少的跟人借钱。他们一边往案子上大把地下钱,一边扯着嗓子喊:
“照管的,看着点,我的钱是打了尖押‘卡子’的,卡三输吆,二四本钱!”
“我押‘赢子’,赢二输吆,三四保本!”
“我押‘双川’!二、四赢钱。”
“我押‘三、四拐’!三四赢钱。”
“我也押‘三、四拐’!”
“我押孤丁四!”
“我也押孤丁四!”
“我也是!”
耍钱的人都懂规矩:光喊不行,押哪门,押多少,还得看你钱的摆法和叠法,这叫“证据确凿”,否则,空口无凭,宝官是不承认的。你看那些钱,整个宝案子都快摆满了:有打叉的、打横的、竖着的、压线的、叠角的、半截的、还有 打尖的……,不一会工夫,那哈大洋、绵羊票子、吉林官帖、江钱、奉天字儿、以及日本金票、苏联卢布等等各种各样的钱一叠挨着一叠,一摞挨着一摞,好像要互相挤走对方似的。
下完赌注,一个押钱最多的赌汉接过宝盒,喊了声“开喽——”,圆形竹筒盖便开始旋转……
一般地说,赌徒们的侥幸与恐惧心理是同时出现的。关鹏飞左右看了一眼,宝案四周一双双细眯眼、肿泡眼、三角眼、对子眼、近视眼、老花眼,还有那种好看的跟他母亲似的杏儿眼、丹凤眼,以及小乐呵那双圆溜溜、滴溜溜的眼,这些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眼都在两个眼眶中间同样地炯炯发光,都闪着同样的希望和恐惧。因为伏天多雨,烟反潮,抽烟灭火的人以时“啪啪”地打着火镰。这种铁石相击声,反而使屋子里越发显得肃静,也就越发使人感到焦急和担心。
“啪啪”一声,宝盒盖打开了。那个赌汉小心地用双指夹出那颗牌九。他一翻一亮:牌九的两端各有一个孤独的红点座落其间:又是一个“吆”!
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这父子二人是在玩弄骗术,他们上当了。那些赌汉们正要赖账,关鹏飞臂长手快,他拿起搂钱耙横拉竖扯,该赢的钱全部搂在怀里。关鹏飞把那个撑得鼓鼓的皮兜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小乐呵说:
“先让他们别人端几把,你去买几碗饺子来,咱们打打尖!”
小乐呵走出后,关鹏飞故意将那个“钱兜子”留在宝案子上,然后假说上厕所,也逃之夭夭了。
没成想,他们离开宝局号时间不长,那个岗哨便急不可待地上前查看关鹏飞留下的皮兜。众人一见几张哈洋之下全都是碎纸,这才知道上当受骗。那个岗哨和一些有“来头”的人一见如此,便立刻向街里追去。
关鹏飞出了宝局号,找到小乐呵,又去当铺还了钱,便奔马市走去。他们决定先买一匹马,然后再去粮行买粮,装成马驮子朝回运。
猪市、马市都设在一片树荫下,有几棵相距七、八步远的枝条稠密的大柳树,将路边遮出一大片荫凉。
关鹏飞准备选一匹马,再买一头猪。立在关鹏飞左侧的是一个卖猪崽的高大黄发俄国女人,她那拴着绳套的花猪崽正在拱一滩被太阳晒得发软变稀了的沥青。一个七、八岁的俄国小男孩用不伦不类的俄、汉两种语言笨拙地告诉她说:
“妈妈,丘斯卡吃臭油子啦!”
和高大的俄国女人相挨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朝鲜妇女在卖猪。他怕猪跑掉了,把两个猪崽分别装在两条麻袋里。一个买猪的汉族男人走过去,指着一个麻袋问那个朝鲜女人说:
“啊之妈妮,这猪是公猪还是母猪?”
那个汉话讲得不太好的朝鲜族妇女,见买者向她打听“公”、“母”,便慌忙指着那个麻袋里的猪,打着手势对那个男人说道:“我这的‘公子’、‘母子’统统的依骚。这个——你的一个样;那个——我的一个样……”。
周围的人听了,立刻哄笑起来,关鹏飞也“嗤——”地一乐。他正笑得高兴,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关鹏飞回头一看,拍他的是一个细马长条的家伙。他鼻梁上架着一付墨晶眼镜,一顶洋草帽扣到耳朵上。他黑绸衫的袖口高高地卷起,立在那儿摇着一把黑折扇,关鹏飞认识他——他是刚才在赌场里押宝的马巡官。另一个是梳着分头、黑胖多肉的家伙。他嘴叼半截香烟,眯缝着眼,脸上挂着奸笑。一件白大褂罩着他那圆溜溜的屁股,屁股后边吊着一颗匣枪。刚才在宝局里押宝的时候,人们都喊他赵警长。赵警长把袖口一撸,叉腰立在关鹏飞的面前。
“喂,哪一部分的?干嘛要拦住兄弟?”关鹏飞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帽子扇风凉。
马巡官“啪”地将那把黑折扇一合,然后又用那把黑折扇从左到右划了半个圈道:
“干嘛?你还不知道吗?走,跟我们上警察署走一趟!”
关鹏飞一边用手习惯地摸着下颏,一边哈哈一乐说:
“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看,我们都有公事在身,井水、河水两不相犯,别伤了和气怎么样?”
“公事在身?口气不小。你是哪个绺子上的?是不是从老黑山逃出来的关胡义勇军?”马巡官问道。
“我看,你们才是关胡义勇军呢!”关鹏飞不以为然地一笑。
那两个家伙正待接着问话,就在这一刹那,关鹏飞左右瞧了瞧他俩说:“干这一行,凭你们这两下子可吃不开,我教你们一手!”关鹏飞说着,冷不防右手去右边一劈;左脚去左边一蹬。左边那个赵警长被一下子踢倒;右边那个马巡官手臂一麻,黑折扇掉到地上……
“怎么样?”关鹏飞张开双手,用手指打了个响,望着左右哈哈一乐道,“你们连点警惕性都没有,若真是关鹏飞的人来了,你们都得进阴曹地府!”
马巡官一见关鹏飞有这一手好拳脚,又吃惊又佩服,连忙说道:
“您是……”
“我是坐北朝南的教师爷,”关鹏飞微微一笑说,“想来这儿点鬼封神,没成想遇上了你们。”
“您到底是……”
“我嘛,不瞒你们说,也是干你们这一行的。我是特高课,今天来你们镇上追捕一个逃犯——老弟,刚才你们输了多少钱?”
自从日寇占领东北之后,就加强了警宪统治。不仅在每个县设警务科,每个区设警察署,每个村设警察所,区以上的警察机关里,还设特高课。特高课的“特别高等警察”专门搜捕所谓反满抗日分子。关鹏飞所说的特高课,就是告诉他们自己是特别高等警察。
马巡官信以为真。他一听关鹏飞问输多少钱,反倒不好意思了:
“嘿嘿,决不是小弟输钱放赖,实不相瞒,听说关鹏飞的残余部队逃蹿到这一带,小弟职责在身,实在不敢疏忽。”
“没有什么,”关鹏飞从怀里掏出一叠“哈大洋”朝他们一扔,说,“刚才碰坏没?拿去,买点跌打药!”
关鹏飞决定先买马再去驮猪、粮、盐。他同小乐呵来到一匹小红马跟前。他端量了一会儿,这小红马个头虽然不大,可挺有精神,膘头也还行。他正侍和主人讲价,身后突然蹿上一个人来,猛然捉住他的后衣襻……